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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二

第三回 喜儿硬证鸳鸯鞋 张哲义认螟蛉女
词曰:伤心沉痛,向何人、诉我冰清玉洁?十载追随,香阁里、习惯端严贞壹。为主招光,持身触怒,平地生荆棘。污名冤抑,可怜谁与昭雪!赖有义薄云天,把随风弱柳,瑶阶移植。搢妮柔情,反变了、慷慨英雄本色。慢说他年、荣枯有命,此日蒙阴德。含悲分袂,别离愁满胸臆。———右调《念奴娇》
话说兰英要提前日再思之事,丽娟正要问及,只见春香慌忙跑上楼来,指着兰英道:“你前日逼紧了,叫我拿了你的鞋子,如今不在喜儿那边?二爷恼得了不得,把喜儿一把头发提到楼下,把大扛子狠打。二娘在那里狠劝,也劝不住。”丽娟等听了一唬,兰英急问道:“怎么我的鞋子在喜儿身边?”春香道:“你给与他的,倒要问我!”兰英着惊道:“我怎么与他?”春香道:“喜儿是这般招称,我那里晓得。”丽娟看着兰英道:“你怎么与鞋子喜儿?”〔情景惨逼。〕问春香道:“二娘在那里怎么说?”春香道:“二娘说恐没有这般事,喜儿却是一口招承的。我在那边,一一见得真切。”此时急杀了一个兰英,满眼流泪,便向丽娟跪了乱拜道:“兰英从来小心谨慎,没有过犯,这是那里说起!”丽娟也气得没做理会,只管叹气:“要说兰英做下的,又念兰英平日不是轻狷的人,其实一毫过犯也没有;要说喜儿造言生事,只这鞋子怎么到喜儿身边去?这喜儿与兰英有什么冤仇,却来害他?”正在寻思,只见二娘来了,丽娼起身相叫,兰英也立了起来。
二娘看见兰英满眼流泪,晓得是春香在那边看见,过来述了。便道:“小姐,有这奇怪事,我也不解。今日二爷偶然到喜儿床铺边,只见喜儿枕根底下藏着一只女鞋。二爷查问,他不肯直说。发起恼来,捉到楼下打时,方才招认,道是兰英与他的。二爷竟气得了不得,叫我来请小姐去。叫兰英去质对,是真是假。”兰英掩面哭道:“这是青天里的霹雳,无影无形!二娘,看兰英平昔可有一毫毛病?怎么便将鞋子与喜儿来?这是那里说起!二娘,你须替兰英做个主!”二娘道:“妮子,你不要性急。喜儿奴才,不知他神头鬼脸,做的甚事。”只听得那边杀猪般又喊起来。张婆道:“听么,二爷又在那里打了,恁般喊叫。”二娘道:“这个奴才,便打死了我也不怜念他。”丽娟道:“兰英,你自向二爷跟前与喜儿质对去。”兰英道:“请小姐同去。”丽娟道:“我去做什么?你若果有这事,叫我也没有脸面在那边;若没有这事,你须去分说个明白。”兰英含着眼泪〔情景,可怜〕,跟了二娘下楼。丽娼送到楼门口便住了,叫张婆道:“你随去看个动静来对我说。”张婆答应去了。
且说兰英到得楼下来,只见再思摊坐在椅子上,杠子撇在一边,喜儿磕伏在地下哭,搅得浑身是泥,鞋袜都卸脱了,头发乱乱的披着,兰英的一只女鞋也在地上。〔恶。〕兰英走到,再思道:“你这奴才实说,兰英的鞋子怎么到你手里?”喜儿有气无力的打哼。二娘道:“你这奴才,真则真,假则假,休得胡言乱道的害人,头上有天理的!”兰英道:“喜儿,我那里与鞋子你来?与你有甚冤仇,你这般造言冤我!”喜儿道:“姐姐,我原要替你瞒的,为受打不过,只得招了。”兰英哭道:“天那!虚空有神明的!我是左手交,右手交的?在那个所在交你的?”喜儿也哭道:“有一日,你在厨房角门边遇见了我,你对了我笑,我便摸你一摸,你也扯住我手,我恐人来,便走开了。前日你在西楼外搢扇门口递与我这只鞋子,约期我有空便会。如今害我打得这般模样,你倒要白赖了!”〔这是因了。冤乎天哉。〕
兰英急得面皮紫涨,大哭道:“青天白日,我遇了鬼!你怎么造这一篇话来害我!”向再思扑翻身跪下,〔再思还有脸嘴见兰英?坐在椅子还算个家主?岂不羞死!〕道:“二爷是一家之主,家人们好歹,二爷都晓得。兰英虽则丫头下贱,也知廉耻,从没有半点差池,做那不长进的勾当。这都是喜儿一派胡言,二爷不要信他。须与兰英做个主!”说罢痛哭。二娘看了,也觉心酸,便道:“喜儿奴才,〔二娘恨极了。〕你要害人,也要害得可方,你不要将这般话坑杀人。你今世里不得好死的!”兰英急到尽头,朝着喜儿乱拜道:“我与你有恁冤仇,你生出这一番话来陷害我?我与你死到阴司地府里,也要见个清白!”再思看兰英极透天门的情状,惟恐喜儿怜念他,嘴口软了,便将喜儿一把头发提起道:“我少不得把你那两个奴才解到当官去处治!”恨恨地拖了喜儿出去,绑在书房里,声张要去解官。
那时张婆把情形述与丽娟,丽娟气得目定口呆,不做一声。二娘扶着兰英,哭上楼来,又朝了小姐乱拜。丽娟道:“兰英,谁叫你做下这般事来!”兰英大哭道:“小姐都是这般说,难道兰英真个做来么?小姐不替兰英做主,兰英生成是死命了!”〔一字一哭。〕说罢又哭。丽娟道:“二娘,叔叔如何主意?”二娘道:“你叔叔说要将喜儿解官处治。”丽娟叹口气道:“那不长进的,若果有此事,随叔叔处治他,我也不好姑息。”〔遇着了这般阿叔,真正无法挽回。〕兰英哭道:“兰英无处伸冤,是该死的了!要死也只死在小姐跟前,怎好去到官出乖露丑!”〔惨极,不堪多读。〕二娘看了,纷然下泪。丽娟也吊下泪来。二娘道:“我看兰英回家五个月了,不见他有恁破败处。喜儿这奴才,是前世冤家,生成是冤害你的。兰英,你不要气苦,我须替你分理。”兰英向丽娟哭道:“小姐,兰英跟随十年,小姐深知下人情性,难道小姐竟信有此事?总不替兰英说一句儿!”抱着丽娟的脚,痛哭不已。〔惨极。〕丽娟也哭将起来,搭着兰英的肩头道:“你随我十年,我岂不晓得你做人好歹?如今二爷信了喜儿的话,我若替你分理,二爷又道我护短,叫我说什么来!”〔伤心。〕那时张婆等无不纷纷堕泪。就是春香,因前日兰英冤他偷鞋,他气还不曾平伏,故此方才走来,指着兰英辩证,总是发泄他的不平;然见了兰英恁般情况,也觉伤感,亦堕泪不止。兰英道:“总是该死,与其出乖露丑,原死得不明不白,不如今日死了,也得干净!”爬起来,走向楼窗便跳。〔想到见官有何好处?今时这般女子,到官冤陷的,亦复不少。嗟夫!〕唬得二娘、张婆等拖扯不迭。二娘道:“痴妮子,只要我们晓得了,这样事原冤不到你身上,怎寻这般短见!我去替二爷说,替你分理。”丽娟亦宽慰两句,张婆等俱护持他,惟恐再去寻死觅活。
二娘到再思面前十分解说,又指着喜儿大骂:“明是你偷他的鞋子,你这奴才,坏了那样良心,少不得要遭横祸,不得好死的!”喜儿绑在那里,也只是哭。再思道:“若一解官,连侄女也觉得没脸面。我今将喜儿那奴才逐出;兰英寻一个人家卖去,若留在家中,便割了我头,断断留不得。〔总为留在家中无颜相见。〕二娘苦劝再四,姑且留下。再思执定主意,必要卖出。二娘只得又来回复丽娟。
兰英听见要卖他,那里割舍得小姐?又复痛哭。倒是丽娟劝慰道:“有聚必然有散,你我相依十载,情投意合,一时间叫你分离,我心下也十分难舍。但这件事我们虽则深知,旁人却未必十分细晓,若仍留你在家,只道我糊涂护短,就叫我的不是了。〔割爱打发兰英,真是大豪杰见识。前边戒诸婢欢笑,恐闻者致恨,便见一斑。〕况且叔叔主意立定,我若违拗,反是为着下人,致叔侄分颜。但寻得一分好人家,打发你去。不久老爷便回,若有机缘,原旧相聚,也不可料。”二娘道:“小姐真是明白大道理的人。兰英,你且见事办事,不必悲哭。”相劝一回,然后别去。兰英便将前日再思及喜儿调戏之事说知,丽娟叹口气道:“人家有了这等人设心叵测,真是大不幸了。”分付张婆等不许泄漏,恐再思怀恨,别寻事端。〔此等德度见识,真不可及。若无德度者,便要声张起来,和阿叔抵闹,弄得乱嚷嚷,没有清头,旁人指为笑端。不但兰英不能洗清,连到自己也要拖在浑水里。所以此等作为,岂但知体,亦且远祸,非常人可及也。〕
当下再思声言,还要把喜儿打了三十逐出。那众家人背地纷纷议论,也有说二爷最欢喜喜儿的,怎么这般毒打?也有说大人家那样事有不得的,恐人人效尤,成何家法?生成要惩治的,但是忒打得毒了。有个道:“那鞋子不知可是兰英与他的?既然相爱,为何不秘密些,却与二爷看见了,受这般拷打?”也有个道:“那鞋子生成是兰英与他的,不然喜儿难道扯这样事在身上,倒要去受毒打不成?”你道众家人们为何都疼着喜儿?只因喜儿生得乖巧,与人和睦,故此众人都肯照顾他。今见主人还要打了三十,然后逐出,大家跪过来讨饶。再思发恼一回,也便饶过了。立刻驱逐出门。喜儿挽好了头发,对主人磕了四个头,含泪而出。
众家人都聚分请喜儿吃酒,又算暖臀,又算饯行。喜儿道:“如今叫我那里去好?”李兴便道:“庄上尽有房屋,你且去住了,等二爷气恼平伏,我们原求二爷收留你。你若没有盘缠,我们各人随便相送。”喜儿暗中下怀,便依言到庄上去住不题。
且说再思打发喜儿去后,分付家人四下寻人家,出卖兰英。却好有个开搢彩铺的张家要讨人。叫说这张家住在扬州,却在涿州城里开个字号缎铺。有个铺里主管,是涿州本地人,要娶一房妻小。你道那张家是谁?原来就是张玉飞的父亲张哲,是他自己要娶个偏房,既然如此,何不竟说自家,为甚托名主管?他却也有一个算计。一来为自己是南边人,恐北人不肯远嫁;二来为自己的年纪五旬以外,恐人家嫌他年老;三来恐人家见他娶小,要他的礼钱,故此他只说那主管要娶。既然这般,何不去扬州娶一个来?只为扬州女子肯与人做小的,未必善于作家;且一路盘费要费得多;又恐南边人到此,水士不服。因此处虽有主管伙计,终久不比妻妾,是自家一路人;况且内里也少不得一个当家的,因此要娶偏房。听见李府有女婢出嫁,便要来看。
再思便请丽娟去说话。不过说兰英:“年纪也大了,况且又做事不端,家里如何留得?〔亏他何以出诸口。〕不是我把你用熟的人卖去,只为暧昧之事,有碍体面。你若要丫鬟使唤,怕少了种,再讨几个,也由得你。”丽娟道:“但凭叔叔做主。”
当下张哲便同中媒来。再思不去相会,但叫张惠领了那兰英出去。张哲一见,不胜欢喜。便议定了礼银六十两,择定了日子来娶。丽娟乃与二娘商议,也要看看对头可配得兰英来,便分付张惠传话去说。张哲便将店里一个少年主管装扮齐整,领到李家,直到后堂庭心里。丽娟与二娘在帘子里看那后生,却也济楚,不是个落寞相貌,也安了心。看毕,主管自去。
且说兰英惹了那场烦恼,镇日悲啼。一来念着小姐深恩,未曾补报;二来朝夕追随,指望相依一世,今忽然离别,何以为情;三来那喜儿分明听了再思主见,有心害我,虽则蒙小姐二娘等合家鉴原,然终被他恶名玷污,不能表白。展转胸中,不能下落。茶饭不思,悲啼不已。丽娟虽是高明的人,不比小家子无识,然看到兰英这种情景,也觉伤心。想他平昔从不曾讨打讨骂,待他犹如姊妹,情类同胞,今一旦要离别,那里割舍得下?也是镇日的流泪搢惶。
二娘是一个极晓事的,一来要和好他叔侄情分,等兰英嫁了出去,便免了许多是非。二来要安顿丽娟,恐他割舍不得,甚则违拗叔父,别生事端;次则私心愤懑,悲哀致疾。背了兰英,倒下他几句,〔二娘狠会周全。亦不可及。〕说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或者兰英有心,也未可料。”把这一番话,稍可冷冷丽娟的心肠。三来要解慰兰英,恐他受了污名,不能昭雪;今又仓皇离别,挂肚牵肠,设使寻了短见,不将这个妮子坑害杀了,岂不可恤。背着丽娟,便说道:“男长女大,原要一个配头,不是相守得老的。你虽则念着小姐,固是你的好处;但小姐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怎好违拗叔父?你若只管悲苦,纵使小姐舍不得你,不肯放你出门,旁人便要责备你小姐不是了。惹得旁人议论时,不是你陷小姐于不义么?若说喜儿奴才害你,我们都已明白,你放在心上盘桓他怎的?〔二娘甚好。〕自古来,就是圣人,也有人冤埋着他哩,只要自己无愧,过意得去便罢。那般外来之事,管他则甚!你今嫁了出去,小姐原待你一般,到算做一个亲人来往,有何不可?”那二娘不知费了若干心思,陪了若干口舌。夜来也领了福儿到丽娟楼上来宿,朝劝夜劝,丽娟心肠也耐得定了,兰英也勉强挣搢。丽娟将那六十两礼银原交与兰英,自家取出百金,叫王忠等星夜置办些衣裳头面箱笼之类。
到了吉日,张家花灯鼓乐,上门寻亲。丽娟也叫个媒婆送去。兰英跪着,丽娟抱住双膝,哭道:“这刻便打发兰英去了,叫我心上痛杀,怎生舍得小姐!”丽娟也抱住兰英哭道:“我只道你去,还是睡里梦里。你今真个就去,叫我痛心,如何是了!今后我身畔的人要得似你的,那能再有!”两人相抱痛哭。二娘弹泪相劝。〔情景逼真。〕众丫鬟媳妇们见此,伤心惨目,无不号啕大哭。凭你人家亲生钟爱的女儿出嫁,也不过如此。
那时再思也觉得过意不去,躲在私室里不出来。李彦直也晓得此事情由,也怨着父亲作事不端,争奈父子之间,只好自恨;又见兰英受苦情毒,不忍见闻;平昔原不管着家事,落得不理。丽娟等哭够多时,外边催促,只得换妆分别。丽娟等哭送到正厅方住。兰英痛哭上轿,比人家女儿别母的更觉伤心。
上轿后,行了不多时,到了张家。抬到中堂下轿。喜娘扶出,兰英那时也住了哭,朝上立着。只听得有几个妇人出来,向媒婆打话道:“请大爷出来受礼。”身旁不见有人来同立,心里惊疑。又听得道:“大爷坐了,新娘行四拜礼。”兰英这惊不小,顾不得生巴巴羞涩,问媒婆道:“行甚四拜礼?”即那媒婆从李家来,只晓得说是小年纪的主管娶妻,却变做个老年人坐了受礼,也摸不着是恁缘故,也是惊诧,说道:“若是这般法度,是娶来为偏作妾的了。”兰英大惊,便站住不动,〔有见识人不同。或曰:设使张家一了便说娶去做小,则何如?曰:不但兰英不肯,丽娟和二娘俱不肯也。〕说道:“我家只知道嫁来配作夫妻,不晓得为偏作妾。怎么装头改面,做这般事?我好命苦也!”说完便哭。那时傧相专等赞礼,乐人专候作乐。却见娶来的不肯服小,方晓得张大爷做事按头捉脚的,便都不动,也惊诧那位女娘忒煞伶俐,从来不曾看见。那张哲见事有蹊跷,一时叫他拜见,必要弄出话靶,一面着媒婆扶新娘且到后堂坐了,一面立刻打发娶亲人快及搬运箱笼人等散讫。〔张哲先打发众人散讫,最有主意,省得在此说长道短。〕
进来后堂坐下,叫新娘媒婆都坐了。家人妇女俱站立两旁。张哲开言道:“小娘子,你初进我门,便晓得分清理白,你自然是个伶俐的人,不比寻常女子。你竟去了绣兜,我与你说明就里。”〔与他讲明了原委,甚有见识。〕兰英竟自揭去,媒婆接了。众家人妇女把兰英仔细一看,各各惊奇,从来不曾看见这样标致丫头,竟不似下人相貌,竟似那大人家的小姐。看他两只眼睛,虽然有些哭得红肿,那满脸的娇艳光彩,乃熠熠耀人。从来道:“灯下新妇,分外好看。”没一个不暗暗喝采。
张哲是见过一次的,心下十分爱他,便道:“我家住在南直扬州,这里开个浮铺子,已是多年了。只因这里没个当家的人,故此来娶你。因你们家里说不肯嫁到远方,所以托名主管娶妻,这是真话。你今既到我家,也只索由我作主。你便随了我,也不辱没了你。你怎么便不肯下拜?”兰英道:“我虽则出身微贱,颇知大义。夫妇一伦,便是女子的一生大事。初先来说娶与这里主管为妻,我们下贱人出门,固然没有三代庚帖,因此上我们小姐恐我错配了人,所以又叫这里主管,当面看过———那人即是我的丈夫了。若又随了他人,我便是一身两主,如何使得?如今若将我配与主管,嫁鸡嫁犬,只索随他。若要我葫芦题再随他人,便以势逼勒,虽死不从。”〔说得有理。〕
张哲见他说话侃侃凿凿,词严义正,小小年纪便有这般经纬,决不是下贱终身的,心上有些感动,便道:“你随着我生男育女,便是上人行达了。就配了主管,也没恁好出息。何必执此虚名,却便看做实事?自古来,多少正人君子、名公巨卿,也都有婢妾所生;然要那为父的请名师益友教训他,方才成立。象我们人家,方有这般力量。你既然是聪明伶俐的人,难道不晓得那个道理?”〔也议论得是。〕兰英凄然吊泪而哭道:“我此来也是出于无奈,我有绝大冤苦,无人分剖。我也是平等人家,自幼卖于李府。夫人去世,只有小姐提挈成人,小姐待我不薄,也时常说我丫鬟数里没有这般一个。将来小姐适人,要把我配个读书士子,完我终身。每一念及,私心自喜。不料受了冤陷,仓皇逼嫁,随风弱絮,终堕污泥。下贱之人,不能自主。”说完,大哭起来。〔说得伤心可怜。〕
原来那张明我为人最好,虽则在市井中,尽是慷慨好义。所以他的儿子张玉飞肯为凌驾山不平出力。他要娶偏房的念头,只为要掌管家务,本不为好色娱情起见。今听得说受了冤诬,仓皇逼嫁;又见他哀情无已,行路堪悲,心里大有不忍。且他谈吐安详,有条有理,自待不薄,绰有深情,竟是一个知文达礼的书生,不是那恃宠撒娇的婢妾,不觉肃然感动。乃道:“你有何冤枉,且对我说。”兰英乃将主人无状,及嘱家人冤陷,小姐又碍着叔侄情分,以致分离遣嫁的原委,略叙了一遍。
张哲奋然而起道:“你家那等主人真是禽兽了,离他也倒是好。我看你言动举止,自然是知书识字的,内外皆优,决不久居人下的,后来定有出息。我要娶个偏房,不过要在此掌管家务,我看你一定干办得来。我看你年纪又小,人物非凡,又受了这般冤苦,我也不忍把你作贱,埋没你的终身。我也是仗义有守的人,我竟过继你做个女儿,你便认我为父,将来我寻一个读书士子,好好嫁你,使你不至终堕污泥。你意下如何?”那兰英明敏天成,如何不喜?不等张哲说完,连忙跪下道:“恩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好心抬举下贱,还有甚么推却?愿来生犬马相报,世世不忘。”扑翻身便拜。张哲道:“今日又是好日,就将此香烛,我拜告天地祖宗,与你结为父子。”当下拜了天地,设了祖先虚位。兰英先拜认父亲,然后拜祖先。张哲叫家人妇女上前相见,都要叫“姑娘”。一面叫备酒筵,父女两人共酌。即留媒婆陪了兰英宿歇。
那时喜杀了一个兰英,不意祸中生福。张哲做了这件义气事,虽失去了一个标致小妈,却添了个能事女儿,反觉快畅。独有那些家人妇女们在背地里议论,暗笑我们主子竟是呆的,好一个小妈儿却是白丢掉了,生扭个赔钱货来,惹后日的烦恼。那些妇女们便有许多的彼此念头:〔必有此等议论。〕有等肯输心服意的,看兰英恁般标致,又有体局,竟不论他出身卑贱,竟认真他是姑娘行达了,服侍他也是理之当然;有等脸嘴光鲜的,自道个好,偏不肯说他人胜我,道他与我也件件一般,要我去低头服小,那肯便折这口气?有等念小妈与姑娘,大有分别,小妈终属卑微,姑娘便有身分,纵是大人家的丫鬟,原非好胞胎了,如今却要我们循规蹈矩,怎么了得?无奈主人做定了,却也无法。
到来日绝早,兰英便打发媒婆报知小姐。却好丽娟也差张惠到来,张哲十分相待。丽娟得此信息,一来惊喜兰英有此造化;二来感激张哲,那有这等好人?满心喜欢的光景,好象平地里拾着一件无价之宝,不知把来怎样安放,〔善形容。这般意外之喜,忽然而遇,真个难于安放。〕只有暗谢神明,对天而笑。举家亦不胜欢喜。二娘亦喜得打跌。纵把一天愁闷,不知撇在那里去了。丽娟自此便不十分思念。又寻讨了一个丫鬟,贴身服侍。相貌虽亚兰英,心地也狠乖巧,取名浦珠,也是心喜兰英有造化,却似重逢之意。独有李再思得了那信,着实吃惊:“这丫头怎么有这般运气?料想张家是个财主,后来若得一分好人家嫁去,反是造化了他!”转念一回,却也无可奈何,只索丢开。
那边张哲见兰英作事果然妥当,不胜欢喜。备细将此事写了家书,寄去与家中妻子。那张哲的妻子穆氏,最是一个贤晓的人,只生一子一女,便不生育。儿子便是张玉飞,女儿不上三岁便没了。心上正有个要过继一个女儿的念头。这张哲家书上,说得兰英天下第一,怎不快活!是年秋闱,张玉飞文战不利,冬间要到涿州看父,今见家信上说过继了一个妹子,说得好处异常,纵是使女出身也不管他。料想父亲眼力识人,决无差误,〔这定是有识见的丈夫。〕正好上去看他。穆氏备了些首饰衣服,付玉飞带去。正是:
世间为母偏怜女,不是亲生也是亲。
莫谓世人皆若此,只缘张氏一家仁。
张哲以兰英名字不雅,改称婉玉,又念他没个梯己丫鬟,随讨下一个丫头,名叫蕊珠。兰英已改婉玉,自后便依着张家名字叙去。那婉玉事奉父亲张哲,问安视膳,孝念倍常;支待下人,极其平恕。〔这四句是纲领,尽够了。〕家中婢仆无不爱戴,从前骄慢倔强的念头,一总没有了;一味顺承声色,唯恐有不到家处,惹姑娘的不快。真是比着主人亲生的,也没有那般贴服。正是:
治家治国总相同,持重公平便见功。
独有一般没法处,贫穷难做阿家翁。
闲话休题。且说素玉在刘家,镇日鳏居寡处。大凡女子在家,有父母兄弟姊妹,皆属天伦;若初到婆家,只有一个丈夫,其余皆为陌路。若丈夫得意时,凭你贫穷受苦,也还有一件开怀;若丈夫不得意时,凭你堆金积玉,翠绕珠围,列鼎重搢,呼奴使婢,总无得一件可以消愁解闷。〔至确至当之言。〕这素玉原有三好两歉之病的,再加了抢来时许多惊唬风波,日长岁久,总不见丈夫进房。想人家新婚燕尔,何等花团锦簇,闹热风光;独我弄得无情无绪。虽则二娘日逐差人来看,送长送短,总属无益。渐渐发热不退,咳嗽吐痰,竟成了不起之症。〔设身处地,素玉真个难为情,自然要气死。〕再思无颜上刘家大门,刘世誉也不来请你。就是素玉,也晓得了老子设计抢亲差误之事,狠恨着老子丧了良心,遗害在女儿身上,十分刻毒,亦不要他来见面。只有哥哥李彦直,念同胞姊妹,顾不得羞赧,晓得妹子有病,暂时到刘家看觑,刘世誉也还接待一二。
时刘思远虽没有见儿子的家信,然常有家人来往,露了风声,察知其细,写书信责备儿子。〔儿子恃顽,却也无法。〕无奈世誉向来由着心性,父母又独钟爱于他,不但不自悔责,趁势便写个情节,与父亲说已前不禀知之故,是急于娶归,故此信了李再思之计,不道再思将自己女儿调换了,如今闻得李奇勋将次灭贼,倘还朝复命,必要父亲当面求亲;若还巡抚山东,必要央媒去说。思远虽则说着儿子不是,心里倒底护短,写信回家来,都是半推半就,带教训、带商量的话。世誉见了,明知父亲不怪他,不胜大喜,所以总不去絮聒。白子相、再思也得耳边清静,却不晓得他父子们的算计,只道世誉息了念头。正是:
庸人扰扰日无休,只为钱财强出头。
一到做差无意兴,又图安静怕诛求。
话分两头。再说李绩自被箭之后,有石搢珩料理军务,整肃诸营,柳延秀料理汤药,不离左右。那时大军围着宿迁,贼势已败,若竭力攻打,自然一攻便破。只因医箭疮的官说道:忌闻金鼓之声,恐伤疮口,须保护一月后方可无事。故此石搢珩传令,坚壁紧守,不许妄动,违者军法处斩。城中马述远听了胡恩算计,且自支持,指望或有山贼草寇闻风响应,还可图王定霸。看见官军绝不攻城,料想必因中箭之故,自谓得计,把军务一总托与胡恩、周普。自己惟有淫弄妇女,沉酣酒食,真是燕雀处堂,且图安乐。
相持多日,李绩渐已平愈,却见家中差王忠到来,禀了来意。李绩也不回书,即口付家信,打发王忠去讫。又过了十余日,李绩箭疮全愈,便集众将商议攻城。石搢珩与柳俊同献策道:“贼人势穷力尽,不肯出降,必思逃遁。可令曹虎山攻东门,王五伦攻北门,张达攻南门,牙将王祺等保大营攻西门。皆把军士分作两队,一队值昼,一队值夜,互相歇息。〔此是防敌逃走之法。〕石琼同柳俊自西门大营分统本队,傍城环绕,昼夜常川巡逻。又拨游檄马兵二十人,于中散行察听,倘一门有警,立即通知。李绩依计调拨,昼夜攻打,喊杀之声不绝。
马述远聚周、胡商议,胡恩道:“外无响应,内有忧危,守则不能,战又不敢,唯有出降可图搢。”马述远道:“不可。官军怀恨,出降必无生理,不如逃走为上。”胡恩见事已瓦解,亦思逃遁,商议定了,纵不与头目说知,仍督责众兵把守东南西三门,自己同马述远、周晋,并十余亲信之人,在北门守城。马述远不知其故,胡恩道:“我见东西南俱有大将守把,独见北门是王人杰的旗号,今夜作备,开此北门逃出,倘遇王人杰挡路,还是我们当初一党,或有面情,也未见得。”〔胡恩也有算计,那知官军已有准备。〕马述远深以为是。
且说官军攻了三日,不见动静。一夜三更时分,北门营中鼓噪。那时石搢珩正统兵巡到,报称:城中有贼人潜开城门逃出,人却不知。搢珩急勒马向前,火光之中,只见有十五六骑贼人,正被王人杰截住。搢珩指挥本部,团团围裹将来。马述远左冲右突,劈面迎着搢珩,挥刀便砍。搢珩用戟抵住,马述远掩一刀,刺斜便走。前面围的官军,惟恐走了,大叫放箭,连听得弓弦响,急忙拨转马头。搢珩见他走时,随后紧追。马述远拨转马来,正值两马相交,搢珩眼快,右手持戟,逼住大刀,左手扣住他勒甲皮带,轻轻提过马来。马述远撇了刀,前来招架,怎当得搢珩力大,带将过来。肋下用力一夹,马述远喊叫如雷,搢珩掷之于地,官军蜂拥上前,顷刻捆缚定了。
那时游檄马兵一闻北门鼓噪,星往各门知会。早已迎着柳俊,柳俊闻报,飞马前来,正见王人杰独战二贼将,贼将口中大叫:“王将军,放我一条生路。”柳俊挥刀向前,贼将便分骑抵敌,那里招架得来!一来唯恐不得脱生,已是胆怯;二来柳俊英雄,却怎生拦挡?又在围兵之中,马难驰骋,被柳俊追上,一刀砍去,正中马后,马痛极跳跃,把贼将跌下地来,口内兀是高叫“愿降”,早被军士一索捆住,乃是贼将胡恩。那周晋正与王人杰交锋,见胡恩被捉,心里惊惶,弓枪皆坠,也被王人杰拿了。其余十多骑头目,也奋勇冲突,怎当得搢珩、柳俊等逼紧追杀,杀死五六人,活捉一半,不曾走脱一个。
已是东方发亮,贼内守城贼兵见北城外喊杀连天,各城俱鼓声震地,却不见了主子,惊惶无措,下城乱窜。被百姓们大家闹乱起来,贼兵愈加慌忙,自相残杀。终究民多贼少,被百姓们杀的杀,缚的缚,一总拿住。大开四门,迎接官军。天色大明,都集到西门大营里来。
李绩升帐,石搢珩解到马述远,柳俊解到胡恩,王人杰解到周晋,其余牙将等也解到贼人十余名。城中百姓捉拿贼兵及斩贼兵首级,都来献功。李绩大摆军容,进城安抚。众将俱捉得那贼人妻小,解到巡抚公署前,一一审了来历;总属掳掠来的,悉召亲人领回。李绩一面囚了叛贼,打点进京,一面纪录有功军将,及殉难文武各官。又飞檄遇贼地方,着令有司详细搜访,义民节妇,各具细册,汇本申奏,缺官所在,报部选补。一面大设筵宴,庆赏军功。但见:
彩结鳌头,香焚狮子。东西席面,摆设玉搢金杯,上下筵间,陈列狮仙鹤鹿。堂上轩轩举举,一个个昂藏仪表,都是那能征惯战的英雄;阶下跻跻锵锵,一队队伟岸身躯,尽是这奉命效劳的军士。乐翻旧谱,声孚壮勇。凯歌传舞按新腔,喜动容颜军气盛。车行酒,马驮炙,何殊牛饮三千;搢重席,鼎列肴,不异虎蹲一座。灭此朝食,方能痛饮劳诸君;懿彼武功,深羡荣名光史册。百姓欢歌道路,万民乐业农桑。正是:干戈端赖将军定,共与将军享太平。〔好收拾。〕
李绩既已犒赏军士,题本进京。不一日,朝廷旨意下来,着李绩带领石、柳等陛见;叛贼献俘,其余官将,各归汛守候升;义民节妇另行赠奖。李绩闻命即行。此番重过兖州,觉性闻知远接,与柳俊相会,备说山相公遇见令亲褚愚,又遇见尊管魏义,已于前月进京去了。柳俊得知魏义亦已聚会,说与石搢珩,俱各欣喜。〔看收处最有力。〕那时合省的官员,无不具禀申贺。王御史亦亲来会贺。一路官员士庶,均具迎送,非常显赫。不则一日,将到涿州。正是:
凯旋千里息风尘,玉诏遥颁自紫宸。
推爱三军思李广,不残百姓想曹彬。
望旌迎拜马前吏,拥旆争看市上民。
莫道显荣诚盛事,沙场劳苦不堪陈。
李绩等灭贼还朝,有分教:
国事才完,家务又生支节;
功名方显,姻亲更有机缘。
未知涿州有何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人于窗下,见书籍所载如张哲等所为之事,辄昂首若不经意状,曰:“此皆人所能为事尔,何足为异!”及至身处其地,竟无一毫可以及得。此种人,真践丈夫也哉!奚暇深责。
博通今古,便为名儒,辄曰:“千古心学,我得其传,贤关圣域,我跻之矣。”究其平生隐微,殆有不可问者。见此等性灵义举,但藐之曰:“此其一端小者尔。”噫,可胜叹哉!
丽娟主婢分别,一种至情,描画如见。昔人所称吴道子写生,妙必如此曲尽。

第四回 焚贡院天庇奇才 猎上林君嘉神箭
词曰:功名若为一人偏,特地棘闱燃。少年得意真堪羡也,直是平步登仙。前番避祸,此番邀福,祸福总由天。闻鸡起舞着先鞭,功烈已岿然。今朝喜得君王眷也,方显草莽英贤。射雕神技,除凶胜算,谋勇实兼全。———右调《御街行》

话分两头。且说凌驾山同魏义、褚愚、周贵四人在山东兖州府起身,一路晓行夜住,渴饮饥餐,赶至京中,已是八月初六。大家见场期已逼,还要去纳监报名,一两日里怎能停当,料想不能进场。凌驾山十分不快,然也是无可如何。那周贵却甚了当,寻了一所寓处安下,即在贡院东边,离贡院有三里多路。明日便去察访吏部薛主事下落。在会同馆里查问,那薛主事于上年已经调了外任,出京去了。周贵访得的确,回寓报知。驾山听了,又添上十分不快。褚愚道:“此事我原料到。”便和周贵商议纳监。凌驾山道:“今科既不能进场,纳监却也无用,何必又费你的钱钞。”褚愚道:“相公说那里话来!家乡既有仇家,不便南返;若不纳监以图将来,却不把功名抛废了?总则是纳了监,在监肄业。若不乐住在京中,原可到我那边去住。再打听家中事体平定,然后去留悉听相公。还有一说:如今山东贼寇未知如何,相公莫作归计。”凌驾山见褚愚说话有理,又见他作事是这般恳挚的了,便不好只管却他,顺其所为。带来的周贵果然能事,他原随着姚茂功几年,不但路途在行,而且又晓得衙门规矩,善于察探;不相知的人,只要打了半日淘,便莫逆了;鉴貌辨色,登答得来,都中款曲。所以褚愚这等忠厚老成人,有了周贵,也变作伶俐人了。褚愚凡事付托,也不猜疑。
当下周贵取了银子,便去部里替凌驾山纳监。原是凌六鳌的名,总不提及江都县里生员。到了初十日,已是部里给有执照,准作监生,便得咨入国学;又在祭酒那里用了常规,拨在东舍肄业。共费去三百余金。事件都已安妥,凌驾山也自欢喜。
十一日,参竭过堂上老师,出来,到贡院前过,只见许多人拥住了,不容过往。走路的都要迂道远行,知是第二场点名了。凌驾山立看一回,喟然长叹,自念:“若得早进京数日,停当了监生,便可进贡院考试。或者我们南卷自与北边才学不同,徼幸中式,岂不大快!”心上便忿忿不平。又念:“功名迟早,自有定数,气他则甚!”看了多时,天色将晚,忽然起了大西风。初起时,一阵两阵,稍有间断,到后来渐渐大了,总无歇息。霎时间,灰沙尘土,蔽满空中,日色无光,风威大作。怎见得好大风?
飞廉逞怒,屏翳扬威。初起处,筛竹摇松,喜听凌空逸韵;到后来,金戈铁马,愁闻震地狂号。玉树亭亭,也虑摧残金谷;井梧拂拂,不堪摇落银床。诗人有且暴之讥,终朝兴叹;壮士具奋然之志,破浪乘时。征夫行路添悲,戍卒守边加警。飞尘卷土,满空雾起烟腾;拔木扬砂,遍地山鸣谷应。任是你深沉重幕,吹将来寒色侵肌;纵饶他幽静清斋,隔不断红尘扑面。正是:
天上云迷遮月白日,海中涛激涌银山。〔可作一篇《风赋》。〕
凌驾山见风色大了,便走回寓所。褚愚等也因风大,俱回寓中。褚愚道:“相公今日参谒老师,为何去了许久?”驾山道:“转来在贡院首经过,看他点名,立了多时,故尔来迟。”褚愚道:“相公若早进京数日,此时也在场内了。”驾山叹气道:“方才我也是那般想的,但是有命存焉。我若有进场造化,又不躲避灾难了。”魏义道:“而今事已如此,相公也不要盘桓,徒然不快。”少顷,天已夜了,风势只管大。褚愚道:“明日风息了便好,不然场里头如何做文字?”驾山道:“便是。就有了油幔布袱,遇着这等大风,灰沙先难招架。我与你南边也未见那等大风;即有,也是稀逢的。”周贵在旁道:“北边的大风是不时有的,更有狠大的哩,真个要吹跌了人。”闲话一回,吃了晚饭,上床安睡。
半夜时候,褚愚起来小解,还听得风声未息,便不敢大开门扇,略露一些,以便撒溺。只见得庭心里大亮,心上奇异:那时月已衔山,那得月光狠亮?拽开了门,探头向天上打一看,只见得满天通红,明知是火,但不闻喧嚷声息,却不知何处火起?料来隔得远哩。心下虽则吃唬,还不十分着忙,低低的喊那周贵起来。周贵在睡梦中被叫,惊醒转来,问道:“有何事故?”褚愚此时已穿好衣服,答道:“周贵,你快起来,外头不知那里火起了。”周贵听见了,吃唬不小,急忙起身,早已惊动了凌驾山、魏义,听见个“火”字,一总都起来。周贵寻了火种,点上灯时,主人家也都有起来了。只听得街坊上人声喧哄,马蹄儿走得响。魏义是老到的人,同褚愚、驾山等在房中,周贵出门打听。不一时,打听得来,说贡院内火起。
原来此处离贡院有三里多路,故但见火光烛天,不见火声搢耳。后来街坊发闹,马蹄声响,却是巡城坊官,以及巡夜汛官等,因救火经过此处,故此响动。那时火光大盛,合京城皆知。周贵付了一信,又看火去了。
凌驾山道:“贡院内颇多房屋,赴考的以及在场人员又众,自然到伤人地位。且值那股大风,不知几时才熄?”大家咨嗟了一回。幸亏此寓离贡院远些,总不见人家慌乱。魏义道:“前日寻寓所时,料想进场不及,故尔寻了这远的;不然也寻了近地,如今那火起,却不大受惊唬。”驾山道:“据你说来,若进得场,便寻近寓,这个还了得哩。〔这段叙得入神。〕你们在外的惊唬,何足为奇;我在场内的受唬,如何是好!”魏义二人会意了,又咨嗟感叹,倒是不得进场的造化。只见空中有火块,或大或小,从西边飞将来。也有落在庭心里,象似纸张式样。褚愚道:“你看么,离了偌多路远,尚有火块飞来,这场火烧得利害了。”驾山道:“必然是烧着了文卷房了,不那有这许多纸张火块?”少倾天明,火犹未熄。
你道那贡院内的火因何而起?只为那西风起了,寒冷逼人,那些外帘官员带来的吏书家丁们,因侍候官府,夜深天冷,聚在空屋里向火;偶被传唤,一哄走了,竟不将余火打灭,被风势卷散,便延烧旁屋。却也是不测天灾,数该如此。
那火乘着风势,只管打起旋窝儿来,把火散了一贡院,处处烧着。满场士子,有点名早的,进了号房,也有假寐的,也有真睡的,候着出题。今被火四路乱烧,不知东南西北。乱跑乱撞,都有走入火中自寻死路,满场号哭之声,呼天抢地。初先院里号呼,外面来救火的官役兵丁,还指望内里人多,自行扑灭;后来火势愈炽,见得不好了,只得打开头门,救火的直拥进去,里头避火的又乱拥出来。此时官不成官,士不成士,人声鼎沸,有如山崩地塌,海愁潮涌之声,直闹至天明,火尚未熄。火块飞出贡院墙垣,延烧居民房屋,救火的也无处下手,惟有乱窜呐喊。直到向午时候,风色息了,火也萎了,方好检点查看。
只见一个贡院,前半段竟为灰烬,后半段也只好十存二三;场内士子与执事人员役等,共烧死数百。此时凌驾山与褚愚等,也到火场外面观看,离了里许,犹有火气薰腾,只好远望。烧死举子的亲戚家人,望场号哭,声震天地。御史等官,飞章启奏。天子大惊,查不出因何起火,在城官员,凡有干系的,无不分别议处;又着令府尹查察被烧举子,每名给银五两,与他亲人家僮等招魂归葬———其尸骸是无从寻觅的了;有旨谕工部官员即行建造贡院。限九月内完工,改十月内举行乡试。上谕一下,工部立刻遵行,星夜扫除火场,那些骨殖一总载出城,埋在一处。后人有吊被火士子,题诗於上曰:
回禄如何也忌才?秋风散作棘围灾。
碧桃难向天门种,丹桂翻从火里开。
豪气满场争吐艳,壮心一夜变成灰。
渡江胜事今何在?白骨棱棱漫作堆。
凌驾山得了这个消息,不胜大喜,昼夜温习。每逢监试出案,都在前名。自此驾山只在寓里埋头读书,并不嬉游怠玩。光阴迅速,已到十月初旬,贡院已是建造一新。到了初八,褚愚等已把进场事件早早打点停当,日色旁午,便点名进场。那凌驾山在场中七真七草,不到一鼓前后,早已誊完,又细细磨对一番。到明日五鼓出场,褚愚等接着回寓。褚愚道:“相公文字如何?”驾山道:“我也是尽力量做的,不知试官中意不中意,这却由得命了。”到十一日,又点进场;十二日一更以后,又出场了;十五日又进三场。那日更出来得早,未夜便回。这时十月天气,比八月昼刻更短,只因凌驾山是用过苦功来的,温习一月有余,故此进场竟不费力。褚愚等竟稳捏定一个举人,日日巴望,凌驾山口虽不说,心上也是巴不到的念头。〔生成有的。若是我无此想,则你此来何干。〕正是:
世人谁不爱功名?又道文章无定评。
愤愤自甘荒岁月,自然到老百无成。
闲话休题。且说凌驾山考后,静候佳音。至十月二十八九等日,尚未揭晓。到十一月初一日五更,忽闻大炮三声,晓得贡院前挂榜。周贵要去看榜,驾山道:“有了自然报来,无名看他何益。”褚愚等必要去看。正说未了,外边一片声喊,闹将进来有数十人,蜂拥而入,却是报录的,报“凌相公高中第二名经魁”。原来凌驾山先拟解元,填榜时拆出,见是南直人,且系监生,主考是北直人,偏要与本省人争气,且上科已中了南直人作解,今若再中南人,本省便不成体面,因见第二卷正是北直,又系廪膳生员,把来调换了———为此凌驾山中在第二。那时驾山喜自不必说,倒是褚愚三人分外欢喜,留报人吃了酒饭。少顷,二报又来,午后全录都到,褚愚一总打发。
驾山自中之后,便有谒主司、投亲供、参堂画卯许多忙乱。吃过鹿鸣宴,驾山乃与褚愚商议道:“已前原作料纳监后,姑且在京住下两个月,打听山东贼平了,便好给个假,到你那里去住。今既侥幸成名,生成要住在京中,候来春会试,那些盘缠用度,那里措办?我房师系大名府元城县知县,我意欲往彼谒见老师,便好措得些盘缠。你竟可以同周贵回乡,且过了岁,到新正里,候你入京,有何不可。”褚愚道:“我本意竟住在京中,候相公来春连捷。若说盘费,我家一面取来。今相公既有此算计,悉凭作主。〔直截痛快。〕但是大名去路颇远,魏叔一人那里料里得来?叫周贵随了去方好。”驾山道:“你老人家独自一个走路,那里稳便?我心上也不安。”褚愚道:“近日听得山东贼已平服,李巡抚将已进京,路上太平,我一人可以独自回去。相公带周贵去好。”驾山道是不妥。周贵道:“小人有个算计,是极妥的。近日在此遇了南边一人,姓名叫做方昌,是南直和州人,并无父母兄弟;有个族人狠要欺他,占他房产,因此忿气进京,情愿跟随官府,图个生计;年纪有二十多岁,竟是一个会事的人。〔见得极不相知人,打了半日淘,便莫逆了。〕小人与他颇称相识。前日有个选知府的要收个家丁,这方昌去见了,却不肯跟他;曾对小人说,那主儿不是好人,跟他没用。今尚未寻得主子。今相公若叫他使唤,他决然心肯;相公看他,也自然要的。”驾山闻言大喜,即叫周贵寻来。
去不多时,果同一个少年来到。见了凌驾山,便磕一个头,起来站着。驾山看这厮,白白面孔,五短身材,却是一个极跟得出的小厮。问他家乡名姓,何故愿出来跟人?那方昌一一答应,明明白白,有原有委,不似捏造出来。驾山心下颇也中意。〔彼时科甲喧赫,一仆不敷驱策,故买方昌一段,点缀极合。〕周贵道:“相公要他跟随,小人对他说,他甚喜悦。”驾山道:“你出去问他,每年要得多少辛力钱,说定了,方无后悔。”只见方昌扯了周贵到外面去,不多时,同进来。周贵喜着道:“适才方昌道相公是个大贵人,他要靠着相公,只要得五六两银子做件衣裳便够了。”驾山未及回言,褚愚便来撺掇。驾山原已中意,欣然依允。方昌又会写得几个字儿,魏义写了靠身文契底稿,方昌自己写就,驾山收了,褚愚即付银六两,方昌接去,随到饭铺里取了铺盖来,重新叩见。
那时褚愚又与寓所主人做了定规,以便驾山转来存扎。歇一日,驾山便别了褚愚,同魏义、方昌往大名府元城县进发。褚愚也收拾行李,同周贵回到家乡。按下不表。
且说李绩将到涿州,李再思晓得了,正打账起身迎接。恰值李绩差家人袁应,先到家报知。见了再思,述了话;然后见丽娟,略述灭贼缘由,及起身日期。丽娟大喜,问道:“如今老爷将回,还是竟进京去,还是到家暂住几日?”袁应道:“老爷曾说来,不到家了,一直进京,复命候旨,再行斟酌。对小姐说,不必前来,更不必差人来接。”丽娟道:“家人总则闲着,便着他前途迎接何妨。”便令王忠、张惠明早同袁应前去迎接老爷。
次早,三人领命去讫。随后再思带了大儿彦直,骑头口一路迎来。不便叫喜儿随行,独令李兴跟着。到了雄县大树店地方,恰便迎着了,就在打尖公馆里兄弟相会。离别十年,悲喜交集,慰问拳拳。李绩见侄儿长成,相貌颇好,举止言谈,皆是那读书人本色,问知已纳了监,定了亲,心里十分大悦。又道:“前得家信,知道弟妇病亡,使我惊悼。后知我弟已收婢作妾,又得一子,更是喜事。小侄儿资性相貌如何?侄女已出字否?”李维道:“弟妇亡后,内里实在无人,故即以婢阿厚为妾;生子名福儿,才四岁,也还不甚顽蠢。女儿已于前月嫁与刘思远之次子。”把那抢亲一节,绝不提起。李绩又问及丽娟,李维随答道:“侄女贤淑异常,俱相安无事。”把那兰英一节,更绝口不提。乃道:“前日闻得宿迁消息,弟因病不能远来探问,也没有写信来,直至王忠回日,举家方得放心。”李绩也述叙一回。
是夜,再思另寻店安歇,明日一同起身。李绩打发公务了毕,便请再思相会,各叙家常灭贼等话。到涿州时,李绩打发家人回家,传语丽娟。再思父子也别了回家。李绩竟同石、柳连夜进京,旅店往歇。待进过朝,然后寻寓。
次日早朝,天子升殿。李绩率领众将随班朝见过。李绩另出班奏知。天子大喜,大加慰劳,特宣石、柳二人上殿见驾。石、柳二人重复山呼。天子一见,喜动龙颜,大加称赏。二人随谢恩辞出。天子面谕兵部,议功优叙;所俘贼人,即着李绩押发市曹正法。时满朝众官见了石搢珩、柳俊年少英雄,无不称羡,俱贺李绩得人。李绩同刑部官,将马述远等处决讫。天子遂赐李绩、石、柳三人御宴,着吏、兵堂官陪宴。李绩率领石、柳谢过恩,合朝大臣都来贺慰。也忙乱了好凡日。
柳俊与搢珩商议寻访驾山。只见天子传出一道旨意,御驾亲往上林苑打围,便令李绩随驾,带领石搢珩、柳俊,要观试技勇。李绩得旨,集石、柳分付:“务要小心,天子面前非同小可。”到了那日五鼓早朝,天子又当殿传旨,宣李绩统羽林护驾。少顷,摆齐卤簿,天子亲行。但见:
祥光笼地,瑞霭腾空。都护云屯,羽林搢集。前导的,画角频吹,对对绣旗开五色;后拥的,金搢叠奏,行行彩扇列千重。左龙骧,铠甲层层,总是那都督将军,执剑横戈,说不尽英雄气象;右虎翼,锦袍簇簇,都是那国公侯伯,控鞍勒马,描不尽富贵形容。提炉内馥郁奇香,出自内府珍藏,不数伽南龙脑;行厨里精华玉食,尽是上方烹饪,何殊凤髓龙肝。玉辂金根,鸾和哕哕。乌纱象简,鸳序锵锵。金吾整肃,警卤簿之参差;银搢奔驰,集犬鹰之奋厉。正是:宝盖飞来知帝主,龙旗搢处识君王。〔天子行幸,确有此等卤簿威仪。非以耳为目,望空指拟之言。〕
天子驾至苑中,在正殿中坐了,文武依班序立,便令石琼、柳俊射箭。果是矢不虚发。又令比试技勇,件件皆精。文武官僚,下及校尉军士,无不暗暗喝采。天子龙颜大喜,大加称赏。又今羽林军摆下围场,天子凭高下视,那些军士们四下里打起獐搢鹿兔,各武将都要显能,放马擒拿。石搢珩与柳俊二人,竟是两个花球,在围场中左旋右绕,打得那些走兽何处逃生!只见远走的,被箭穿胸贯脑,滚翻身,蹄瓜朝天;近来的,迎刀破腹断头,喷出血,肝肠涂地。
既围猎许久,日已平西,传旨收围。各将官俱在殿前各献所获禽兽,比较多寡。独有石、柳二人捉获甚多,众人比来,仅得其半。天子亲至陛前阅视,看了不胜大喜。正与大臣问答,称说石,柳之能。只听得天上鹰鸣。石搢珩要显手段,拽起弓,觑清那只飞鹰,飕的一箭,正中个着,只见连鹰带箭,跌下地来。天子大喜道:“古称射雕,不过如是。”便传旨摆宴,所获禽兽半付御厨,其半给赏各官。李绩、石、柳独从其厚,以示优异。有《猎上林赋》一篇为证:
时维仲冬,日搢其吉。旷野草衰,茂林叶脱。大阜堪升,群丑莫匿。乃较武勇之材,欲睹韬钤之业。尝仰慕乎车攻,遂有事乎田猎。但见田车既好,徒御不惊,旌旗交蔽,戈戟纵横。天子乘銮而警跸,群侯跃马以趋迎。此日随班,谨效能于牧圉;平居讲武,自无愧乎干城。尔乃鸾和哕哕,甲骑森森;出自禁闼,入乎上林。徒既选而行狩,伯既祷以来歆;马习人而踏险,人倚马以从禽。靡不穷搜岩穴,疾骋山冈,手挥钢槊,臂挽火枪。幽壑效灵而显豁,骇兽挺走以仓皇。发矢则殪此大兕,挥戈则毙彼贪狼。豺虎相依而颠蹶,兔狐感类而悲伤。于时犬伺林间,隼摩云表。下既逐乎走兽,上复即乎飞鸟。九霄搏击,雕鸱影堕斜阳;万箭飞腾,鹏鹗翅垂荒草。乍看雨血风毛,渐觉天空雁杳。至其日暮稽功,积禽成阜;月明休士,系马如云。天颜悦而赐筵优厚,词臣乐而奏赋缤纷。美明良之景运,羡豪杰之超群。匪直五搢夸壹发,良由双勇冠三军。斯举也,岂曰逞外作禽荒之念,亦以见内修武备之功。系以诗曰:恩深补助阅春秋,岁晚犹将武备修。猎较三军道士气,禽珍上杀荐神羞。兕觥共献君王寿,狐腋还为公子裘。翠葆丛中窥燕赏,欢同夏谚颂王休。
当日天子驾宿苑内。明日,各官谢思毕,随驾回朝。吏部九卿启奏:拟李绩兵部右侍郎,石琼、柳俊俱拟专城游击,王人杰、仲大德授以署守备。天子以功高赏薄,特降恩旨:擢李绩为兵部尚书,石、柳着以总兵补授,投诚两员着以守备擢用,着令兵部开列缺员,以凭钦定。圣旨一下,兵部里不敢怠慢,正值吴淞地方总兵员缺,开缺具题,圣旨即着石琼补吴淞总兵官,柳俊候缺即补。
李绩意欲回家去省墓,又念初有军功,旁人岂无猜疑,不便告假,且到部一年半载,再作计较。一面择吉上任,一面写了家报,慰问弟女。家中已晓得升官等事,丽娟不胜大喜,即附信与婉玉,俱各快心。
独言石搢珩与柳俊无甚根由,报房里无从讨信。虽知石搢珩是山西人,那山西省的报房去查访石家,却无个住居家室,只好胡乱寻些亲族报知罢了。〔闲中点缀一笔,岂知是极要紧话。〕那浙江省裘家,无从晓得,所以总不知风。柳俊出身宣府,后迁北直,孤丁独户,报房里竟无从寻觅家乡。这都不在话下。
再说石搢珩有了地方,原要伺候敕书文凭,照例等待,但念父母坟墓远在山西,不能回家祭奠,心下好生难过,然也无可如何,姑俟后日。柳俊见公事稍暇,便到父母坟上祭奠,建筑坟茔,连那义母柳寡妇坟墓,都行修造。一面访问主人消息。见北直登科录上有“凌六鳌”名字,系南直扬州府江都县人,由监生出身,中北直乡试第二名经魁,柳俊一见大喜,说与李绩、石搢珩,亦各欢喜。连忙查访寓所。方知往大名府元城县见房师去了。石、柳二人好生不快,然自料要候缺候凭,驾山自然回寓,且安心守等不表。
却说刘思远见李绩灭贼还朝,曾拜会道贺,深致殷勤。候李绩到了兵部,公事稍闲,乃与一个阁下———是思远朋比忘形的一党———说知,要向李绩求亲。那阁下欣然愿为执柯。自己又不便亵尊,转托一个同类之人,即是李绩的同年傅汇征,现居户部侍郎,叫他将情转致。
李绩那日朝罢回寓,只见户部侍郎傅汇征来拜,李绩迎进坐下,略说些别话,便将阁下为刘思远公即求亲之事说知。李绩听罢,愕然道:“思远有几位令郎?”傅汇征道:“有两位,大令郎已得过令孙了。如今要与年兄连姻的是二令郎。”李绩诧异道:“思远二令郎是舍侄婿,系今年十月内毕姻。前日舍弟相会,言之凿凿,怎么又要与弟连姻?年兄莫非误听了?”那傅汇征但奉阁下之命,却不晓得那些原故,今见李奇勋说出,竟弄得无话可答,只得道“某阁下与弟面谈,具述思远之意,极其谆恳。今年兄却又说得如此,这事却甚奇怪。待弟就去面会思远,看他有何缘故,再来奉达。不然弟竟孟浪极了。”说罢,即起身别去。
竟到相公府内,一路寻思,甚是懊恼:刘思远已娶他侄女,怎么又去求亲?阁下未悉根由,即便叫我去说,却讨恁般没趣。寻思未了,已到相府门首,下轿传报进去。阁下出来迎会,傅汇征便说知上项的话。阁下也愕然道:“学生据思远之言,特来相托。已娶之事,实有未知。”便着人请思远。
须臾请到,相见坐下。傅汇征又将李绩之言述了一遍,阁下也埋怨了两句。刘思远料难隐瞒,勉强逡巡,便将李奇勋兄弟李再思如何许亲,如何又推侄女不肯,如何设计叫去要抢,却将他亲侄女调换,“如此狼心狗肺,愚父子受其播弄,情实不甘。小儿实实访知李奇勋令爱德容并茂,必欲成此姻事,故敢相托。今李奇勋但知伊侄女归于小儿,不晓得他乃弟这等设心无行,还求二位老先生鼎力玉成,愚父子感激不浅。”阁下沉吟不语。傅汇征道:“人家结亲,一夫一妇,未闻有姊妹同归一婿。〔傅汇征说话,初先着实有理。〕况且他侄女先嫁,他令爱怎肯反居其后?李公性格又多执拗,那里肯听!”思远道:“从来姊妹作媵,古礼如斯。况他乃弟设骗丧心,礼法上断行不去;李奇勋得知,也要痛恨。只怕极该与舍下连姻,正好弥缝前失。着他令爱得归小儿,自然六礼全备,他的侄女来时,不成局面,自然退居妾媵,这那里论得先后。李奇勋性虽迂执,有二位老先生执柯,于彼增光的事,他有甚不肯。”傅汇征听了思远的话,似乎有理,沉吟不语。阁下便道:“已前之事,虽李奇勋兄弟设骗,固属不合,然令郎轻率妄为,也有些孟浪。但想人家姊妹,先后迎娶,事亦颇有。向闻得令郎肯在家埋头读书,决是大器。李奇勋得此快婿,更得亲家,亦属乐事。既然思远谆切相求,傅先生不必惮劳,再为一往。学生会见奇勋,也要面致。”〔世务人见人说没理话,再不肯侃侃凿凿阻他,必定还替他周全委曲。〕傅汇征见相公那般分付,不敢推辞,各各相别。
到次日,重到李家来,再将昨日各人的话反复详说。李绩道:“这也休要怪着舍弟,只怕其中未必如此。彼时弟在山东,军务倥偬,焉暇议及儿女私事?况弟现在,舍弟焉能专主?且夫妇为人伦风化之始,那有先娶其妹再娶其姊?古时诸侯婚嫁,乃有娣搢作媵,自汉以后绝无此礼。且我等何人,敢行此事!弟固属寒微,何至羡慕富贵,非分妄行,惹人笑骂。”傅汇征道:“此举出自刘思远乔梓,诚求淑女,非干年兄羡慕富贵。年兄何必泥于常理,不肯通融。”李绩笑道:“此婚烟大事,当行则行,当止则止,总没有行权行变之道。舍侄女既已有家,而刘公子亦已有室,思远亦已有媳,何得起这般念头,作那不情之举?便诧异极了!这事断无此理,断不可行。”〔说得刀斩斧截。〕傅汇征见说不入港,只得将尽头话说出来,便道:“天下事亦不必太执。求亲固在刘氏,然也是阁下看重年兄,为年兄得此佳婿,允与不允,亦非异事;但于阁下面上过意不去,且仕途上顺逆难料。年兄当熟思之。”李绩听了,勃然大怒,拂衣而起道:“年兄此言,分明以势要挟,想其情更为可恶。我道年兄读书明理,原来一味趋炎附势,不近人情。此事断无从理,悉从他摆布便了。弟也有事,不得相陪,年兄请回罢。”傅汇征受了这场发作,涨红了脸,无话回答,悻悻作别而去。初先还稍有不直思远之心,这刻一味恨怒李绩。〔小人无理,朋比之状如画。〕
复到相府,备将李绩发怒情状,加添两句,说与阁下。阁下大怒道:“求亲也是情理之常,允不允也由得你,为何迁怒旁人,便敢得罪于我?可恼,可恼!”〔声口逼肖。〕遂令人请思远到来,告其所以。三人恼做一团。刘思远道:“我想李奇勋所收石、柳二将,俱系少年,自然未娶,今又皆授总兵,必择一人为婿。”三人各自胡猜一回,然属无可奈何,各自别去。
刘思远回寓,展转寻思,猛得一计。那时有朝鲜国王奸臣作乱,缺了贡例,朝廷议遣一员前往,责其有违纳贡,兼治他臣下作奸,安抚他百姓生业。九卿保举,苦无其人:“我何不将李绩荐他一本?事成,我得荐贤之名;事败,治他不职之罪。那路上风霜劳苦,待他去耽受些,稍泄我胸中之气!”便去告知阁下,要他在朝廷面前撺掇。连夜写本,到明早具奏。
朝廷见了荐本,与宰臣商议。那阁下一力赞襄,非李绩能员,不堪此任。朝廷准奏命下。李绩闻命,见荐本出自刘思远,明知他假公雪忿。然既有成命,何敢惮劳。一面束装候旨。石搢珩与柳俊闻命心惊,念李公老年之人,怎生远涉外邦,冲寒冒雪?都叫他上本辞免,天子也自然准奏。李绩不可,道:“君命不可有违,臣子不宜规避。但须一人同行。我想柳延秀尚未有地方,我当出本题明,随我前去。”柳俊欣然愿往。石搢珩道:“文凭尚缓,卑职也愿相送出关。”李绩当下写了谢本,并带柳俊同行的情节,开明具题。天子本念李绩一人难任劳苦,今见他要总兵官柳俊同行,便批本允了,即传旨着光禄寺摆宴,令宰臣陪宴,朕躬御殿送行。石搢珩也题一本,要送李绩到关口回转,然后领敕书赴任。天子亦行准奏。
次日,便殿赐宴。就是这个阁下相陪,极口揄扬,一味推奖。李绩看得小人常态,总不在意。少顷,天子升殿送行。李绩谢恩毕,跪聆圣训。陛辞出朝。早有羽林官军摆队起行。天子更着九卿官员出城相送,众官谁敢不遵?齐到城外,设饯送别。这番出门,分外荣耀。
李绩先已打发家人赍家信两封,一与再思,略叙辞亲缘由;一与丽娟,备述刘家求亲假公泄忿之事,兼慰丽娟不须牵挂。是日即同石、柳长行,部定一百健军随往。
不表李绩前往朝鲜。且说刘世誉在家接得父亲家信,说“李绩坚执不从,无法挽回。他手下有两员总兵官,一名柳俊,一名石琼,俱系少年无妻,待柳俊更加亲厚,定有赘伊为婿之事。我因恨他不过,已假公泄忿,荐往朝鲜公干。等他受些路途风霜劳苦,少舒我气。”世誉不见此信犹作痴想,一见这等回书的确,怎得不恼?将家信纷纷扯碎,〔老子的家信,竟公然恨怒扯碎,无礼之极。总是一个失教。〕道:“罢了,罢了。那老狗受些风霜之苦,何足为奇!除非死在路上,方称我意。”越思越恨,便请白子相到来,告知备细。
白子相道:“已经决绝回头,相公竟别选高门,再求艳质,把那李家亲事不必再提。”世誉道:“我心上气这老狗不过,怎生替我算计个妙法,把他弄死了,不但出我心头恶气,亲事倒要图成。”白子相道:“这怎么说?”世誉道:“如今李家都把这个老狗做个推头,若弄死了他,便没得推了。那时由我作主,不怕再思不依我行事。”白子相笑道:“要他女儿,去弄死他的老子,只怕这话也难说。”世誉道:“且看我机缘何如。或者这老狗受不得风霜劳苦,在路上死了,也不见得。”正是:
要他亲女遂婚姻,又要先亡伊父身。
如此设心真狠毒,世间应少这般人。
那时世誉留白子相吃酒,白子相道:“近日李二爷令爱如何?”世誉道:“行将就木,我倒求他早死一日,眼睛里却去了一个恶物。”正在闲话,只见京中又有人赍家信到来,世誉拆开看时,不过为着家务说话。
那赍书的不是家人,是南直扬州人,姓毛,排行第二,是戏班里一脚小丑。最会插科打诨,心性又极即溜,鉴貌辨色,善于应对,凡事见过不忘,戏班里缺他不得。凡扬州乡绅大户,以及盐商木客,他都晓得根底。〔所以得知可严,又知柳俊。〕其年毛二合班到京中,投一官宦门下,那官宦乃思远同年,思远见了毛二,便赞他好,不上几时,那同年为事降调出京,便将那一班戏子送与思远,若无戏做,便叫毛二进府中服侍,甚为亲用。同辈家人见他伶俐过人,皆喜爱他,且为他善说冷话,却又恨他,为此题他一个绰号,叫他“毛二刁子”。人顺口叫他“二刁子”,把他毛姓竟掩过了。那时二刁子要回扬州做亲,思远赏了他几两银子,顺便叫他捎带家信。世誉原先已知有个二刁子在京里父母处服役,今见他带信回来,便叫小厮去唤他进来,看他怎么样一个人。
少顷唤到了,见了世誉,磕个头,起来站着。世誉把他一看,只好二十多年纪,生得五短身材,紫搢色脸,虽则做个小丑脚色,脸嘴原好,鲜眉亮眼,是个乖巧的人。世誉问他说话,对答如流,满心欢喜。便叫他唱个曲儿,二刁子便顿开喉咙,唱个四乎腔。白子相曾胡乱学唱过,见二刁子唱,便把箸拍着桌子打板。二刁子唱完,便道:“相公,小的方才进来,问知相公同白老爹饮酒,这位是白老爹了。”白子相接口道:“我正是姓白。”二刁子道:“向闻得白老爹吃东西,常放在鼻子管里去,可是这般的?”世誉大笑道:“胡说,为甚么放在鼻子管里?”二刁子道:“方才见白老爹把箸押板,都是错的。想来搛东西吃,也自然要放错了。〔不知妄作,必为识者所笑,可不慎与。〕世誉正含着酒,喷做一台。白子相红着脸没趣,也笑道:“好趣话,却取笑着我。”斟酒小厮都窃笑起来。世誉笑道:“二刁子真个有趣,怪不得人都喜他哩。”当夜白子相别去。
来日二刁子要看看房屋园亭,还要住两天方回南去。世誉见二刁子随机应变,意中竟要留他,无奈他要回家做亲,难以留他。一日,二刁子进见世誉,道:“小的蒙老爷相公抬举,感激不浅。本宜常随效力,无奈要回家完娶。小的却有一个相识,因无力经营,情愿投靠官宦人家。为人甚是小心伶俐,又会知书写字。更有一桩希奇本事,学纵跳术法,一纵能去丈余,连纵十次,便去十余丈,人追不及。也是扬州人,姓邴,名一。”
你道那二刁子所说邴一却是何人?原来就是丁严。那丁严在邳州逃到京师,打听得官府画影图形捉他,便改姓了邴。因天干有丙丁方位,故藏丁换邴,自称为邴一。日里沿街讨饭,夜间冷庙里去歇。自想那般富贵受用的人,今日事到其间,不得不如此了。初时还藏藏躲躲,后来打听说山东贼已平服,事已冷了,便到街坊讨饭。〔丁严这等狼狈,应得之罪。〕
一日走到一个胡同里,劈面撞见了二刁子。那二刁子一眼看见,却似丁少师的公子,虽身躯消瘦,面目黧黑,然而神气举动也还一样。丁严也认得是戏子毛二,却不敢招架,低头便走。二刁子仔细一看,果然不差。心下吃唬,为何这般狼狈?更见他的遮掩光景,知是无颜见人,便跟定了他。随到一个冷僻去处,二刁子叫道:“丁相公,你为何这般模样?”丁严答应道:“毛二,你叫我是好心,是歹心?”二刁子道:“我叫你有什么歹心?你须向我说,为何如此?”丁严道:“这里不便说话,你随我来。”便领到一个去处,极冷的破庙里,便是丁严存身之所。进内坐地,二刁子坐于门槛上。丁严便将被回禄的事叙说一遍,更假捏避仇进京,以致狼狈如此,道罢,凄然泪下。二刁子道:“丁相公,你何等家私,扬州城里数一无二,今日到恁般田地,怎生过得?不道你们那般人家,便没得十处念处庄房,一百二百家仆,凭他家乡烦难,煞强似出外寸步。有恁仇家切骨关系,便至离乡背井,流落到恁般地位?你方才怎向我说好心歹心,其中定有原故。〔足见刁子。〕我有好心救拔你,你须向我说个实情,决不欺负。”
丁严被毛二盘驳,支吾不去,扑翻身便拜道:“我实对你说,你必要救我性命!”二刁子慌忙扶起,丁严将投贼逃走的始末说知。二刁笑道:“原来如此。那些通行文书,事久则罢。这京师里偌大一个去处,那里理得着这样小事?你竟放心。我搭救你,不要受这样活地狱的罪。”丁严大喜道:“若能如此,你是我重生父母了!”扑翻身又拜。二刁子扶住,心子里想:“丁公子当日在家时,我们到他府里唱戏,便磕破了头,他也不理。今日为了事,要我搭救他,便只管拜我了。可见什么叫了骨气?不过处的境界好歹,便分出贵贱来。”反自感伤。〔读书人尽有不知。〕有五六钱重的银子一包,将来递与丁严道:“我如今在前门外第二条胡同刘吏部家效劳。你明日把那些行货都撇下了,将这银子买一件布棉袍子,穿了到那里来,我在那里候你。这刘府近侧寓所有一个小酒铺,可以安歇得人,我便送你铺盖在那里安歇。我乘便觅个主子,送你投他门下效劳,做个亲丁常随,也图一饱再处,不强似这般受苦。你心下如何?”丁严大喜道:“彼一时,此一时,这等极妙的了。只是我如今露不得本姓名,我已改了邴一。你但叫我邴一便罢,万万不要提个‘丁’字影儿。”两下讲够多时,二刁子别去。
邴一便去衣服铺里买了一件棉衣。到明日,讨些汤水,净了手脚,挽好了头发,戴顶旧毡帽,丢下乞丐家伙,竟到前门二条胡同。果见毛二在彼候着。一见,便引他进酒店坐下,与了一副铺盖,对店主人说道:“他是我的乡亲,要来投人的,下在你店里,饭钱宿钱我来销算。”店主见是刘府里人分付,那敢不依。一连住了多日。
邴一那些纵法,二刁子都看见,晓得了,正打点寻分人家送去。不期家乡父母寄书来,催他立刻起身,归家完娶,一时来不及了,便别了思远,告假还乡。思远赏了几两银子,付家信与他带回。二刁子原作料把邴一进与刘公子,故同他出京到涿州,看刘公子为人举动,尽收留得这般人口,所以清晨特进见说知。世誉听见说会纵跳飞越之术,心上诧异,自然要看,〔好异之心皆同。〕忙问道:“那人今在何处?”二刁子道:“现在府上门房里。”世誉道:“着他进来。”二刁子便出去叫:“邴一,二相公叫你去见,须要小心。”邴一只得屏气敛息,走到世誉跟前,磕了个头,起来站立着。世誉看他到是一个有福气的相貌。
你道二刁子见他讨饭时却甚狼狈,如今世誉却道他似个有福的,这是为何?只因邴一原是世家公子,巨万家私,富贵极品过来的人,自然有一种胜人骨相。前次落难流离,饥寒困苦,自然狼狈不堪。后得二刁子收留,饱食暖衣,自然有些复还原质,所以世誉看得叫好。
便问他家乡生业,为何投人,〔关键一路,渐渐引入,如游武夷。〕邴一一总扯谎回答。世誉便问道:“说你会纵跳术法的,可真的么?”那邴一便将身纵一纵,直纵到墙门口,有一丈四五尺路;又一纵,直到后堂檐下;复身两纵,依旧到原处了。世誉大喜道:“这法子学得会么?”邴一道:“何难?相公要学,小人当尽心传授。”世誉道:“学会了,与人赶路,我跳在前边,他却追我不及。”邴一道:“不独此也。倘有急难之时,飞墙越屋,便好脱身。”只那一句话,打动了世誉心坎上一桩事,便道:“你投我效劳,只要小心谨慎,自然重用。我们要提拔一人,可以立时富贵。”便进内取出两封银子,各重十两,一包付与二刁子道:“你明日要回去,可将去亲事里使唤。”一包付与邴一道:“你将去买些衣服用度,若有用处,我再赏你。”二人不胜大喜。又各叩头告别。
那时邴一就在府内宿歇,二刁子道:“邴一,你造化到了。二相公定要学你的法子,故此重赏。若教会了,必然狠谢你哩。”两人说说笑笑,喜欢不了。明早,二刁子进来磕头谢别,自回扬州府去。
午饭时候,世誉叫邴一说话。说了些江南风景,说一回出外的路途景况。便起身独叫邴一随着,转弯抹角,到一个密室里,世誉自己把角门关上,叫邴一也坐了。邴一失惊道:“小人怎敢放肆?还求相公尊重!倘有差遣,小人愿往。”世誉道:“我有一头至机密极重大事,要托你做。我看你会事了得,自然干办得来。你必坐下,我方好细讲。”邴一依言坐下。只因这刘世誉说出此情,有分教:
率意妄行,自送残生都是孽;
为人逆理,天诛二罪总难逃。〔丁严投贼、行刺两罪。〕
未知世誉所说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驾山得科名,搢珩延秀得官位,同此一时;丁严驿庭被诛,世誉闻信而毙,亦同一时。人之贤不肖,诚有声气相感孚者耶?贤者荣而不肖者死,此又为理之常。世誉好色,丁严贪财,类也;丁严害驾山,世誉害李绩,亦类也。故同不得其死也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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