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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供比状词更不足信,原、被告未审之先,两边都接了讼师,请了干证,就像梨园子弟串戏的一般,做官的做官,做吏的做吏,盘子又盘,驳了又驳,直说得一些破绽没有,方才来听审,及至官府问的时节,又像秀才在明伦堂上讲书的一般,那一个不有条有理,就要把官府骗死也不难。
那官府未审之先,也在后堂与幕宾串过一次戏了出来的。
此时只看两家造化,造化高的合着后堂的生旦,自然赢了;造化低的合着后堂的净丑,自然输了,这是一定的道理。
难道造化高的里面就没有几个侥幸的、造化低的里面就没有几个冤屈的不成?所以做官的人,切不可使百姓撞造化。我如今先说一个至公至明、造化撞不去的,做个引子。
崇祯年间,浙江有个知县,忘其姓名,性极聪察,惯会审无头公事。一日在街上经过,有对门两下百姓争嚷。一家是开糖店的,一家是开米店的,只因开米店的取出一个巴斗量米,开糖店的认出是他的巴斗,开米店的又说他冤民做贼,两下争闹起来。见知县抬过,结住轿子齐禀。
知县先问卖糖的道:“你怎么讲?”卖糖的道:“这个巴斗是小的家里的,不见一年,他今日取来量米,小的走去认出来,他不肯还小的,所以禀告老爷。”知县道:“巴斗人家都有,焉知不是他自置的?”卖糖的道:“巴斗虽多,各有记认。
这是小的用熟的,难道不认得?“说完,知县又叫卖料的审问。
卖米的道:“这巴斗是小的自己办的,放在家中用了几年,今日取出来量米,他无故走来冒认。巴斗事小,小的怎肯认个贼来?求老爷详察。”知县道:“既是你自己置的,可有甚么凭据?”卖米的道:“上面现有字号。”知县取上来看,果然有“某店置用”四字。又问他道:“这字是买来就写的,还是用过几时了写的?”卖米的应道:“买来就写的。”知县道:“这桩事叫我也不明白,只得问巴斗了。巴斗,你毕竟是那家的?”一连问了几声,看的人笑道:“这个老爷是痴的,巴斗那里会说话?”知县道:“你若再不讲,我就要打了!”果然丢下两根签,叫皂隶重打。
皂隶当真行起杖来,一街两巷的人几乎笑倒。打完了,知县对手下人道:“取起来,看下面可有甚么东西?”皂隶取过巴斗,朝下一看,回覆道:“地下有许多芝麻。”知县笑道:“有了干证了。”叫那卖米的过来:“你卖米的人家,怎么有芝麻藏在里面?这分明是糖坊里的家伙,你为何徒赖他的?”
卖米的还支吾不认,知县道:“还有个姓水的干证,我一发叫来审一审。这字若是买来就写的,过了这几年,自然洗刷不去;若是后来添上去的,只怕就见不得水面了。”即取一盆水,一把筅帚,叫皂隶一顿洗刷,果然字都不见了。知县对卖米的道:“论理该打几板,只是怕结你两下的冤仇。以后要财上分明,切不可如此。”又对卖糖的道:“料他不是偷你的,或者对门对户借去用用,因你忘记取讨,他便久假不归。又怕你认得,所以写上几个字。这不过是贪爱小利,与逾墙挖壁的不同,你不可疑他作贼。”说完,两家齐叫青天,磕头礼拜,送知县起轿去了。那看的人没有一个不张牙吐舌道:“这样的人,才不枉教他做官。”至今传颂以为奇事。
看官,要晓得这事虽奇,也还是小聪小察,只当与百姓讲个笑话一般,无关大体。做官的人,既要聪明,又要持重。凡遇斗殴相争的小事,还可以随意判断;只有人命、奸情二事,一关生死,一关名节,须要静气虚心,详审复谳,就是审得九分九厘九毫是实,只有一毫可疑,也还要留些余地,切不可草草下笔,做个铁案如山,使人无可出入。
如今的官府只晓得人命事大,说到审奸情,就像看戏文的一般,巴不得借他来燥脾胃。不知奸情审屈,常常弄出人命来,一事而成两害,起初那里知道?如今听在下说一个来,便知其中利害。
正德初年,四川成都府华阳县有个童生,姓蒋名瑜,原是旧家子弟。父母在日,曾聘过陆氏之女,只因丧亲之后,屡遇荒年,家无生计,弄得衣食不周。
陆家颇有悔亲之意,因受聘在先,不好启齿。蒋瑜长陆氏三年,一来因手头乏钞,二来因妻子还小,故此十八岁上,还不曾取妻过门。
他隔壁有个开缎铺的,叫做赵玉吾,为人天性刻薄,惯要在外人面前卖弄家私,及至问他借贷,又分毫不肯。更有一桩不好,极喜谈人闺阃之事。坐下地来,不是说张家扒灰,就是说李家偷汉。所以乡党之内,没有一个不恨他的。
年纪四十多岁,止生一子,名唤旭郎。相貌甚不济,又不肯长,十五六岁,只像十二三岁的一般。性子痴痴呆呆,不知天晓日夜。
有个姓何的木客,家资甚富。妻生一子,妾生一女,女比赵旭郎大两岁。玉吾因贪他殷实,两个就做了亲家。不多几时,何氏夫妻双双病故。
彼时女儿十八岁了,玉吾要娶过门,怎奈儿子尚小,不知人事;欲待不娶,又怕他兄妹年相仿佛,况不是一母生的,同居不便。玉吾是要谈论别人的,只愁弄些话靶出来,把与别人谈论。就央媒人去说,先接过门,待儿子略大一大,即便完亲,何家也就许了。
及至接过门来,见媳妇容貌又标致,性子又聪明,玉吾甚是欢喜。只怕嫌他儿子痴呆,把媳妇顶在头上过日,任其所欲,求无不与。那晓得何氏是个贞淑女子,嫁鸡逐鸡,全没有憎嫌之意。玉吾家中有两个扇坠,一个是汉玉的,一个是迦楠香的,玉吾用了十余年,不住的吊在扇上,今日用这一个,明日用那一个。其实两件合来直不上十两之数,他在人前骋富,说直五十两银子。
一日要买媳妇的欢心,教妻子拿去,任他拣个中意的用。
何氏拿了,看不释手,要取这个,又丢不得那个;要取那个,又丢不得这个。
玉吾之妻道:“既然两个都爱,你一总拿去罢了。公公要用,他自会买。”何氏果然两个都收了去,一般轮流吊在扇上。
若有不用的时节,就将两个结在一处,藏在纸匣之中。
玉吾的扇坠被媳妇取去,终日捏着一把光光的扇子,邻舍家问道:“你那五十两头如今那里去了?”玉吾道:“一向是房下收在那边,被媳妇看见,讨去用了。”众人都笑了一笑。
内中也有疑他扒灰,送与媳妇做表记的;也有知道他儿子不中媳妇之意,借死宝去代活宝的。口中不好说出,只得付之一笑。玉吾自悔失言,也只得罢了。
却说蒋瑜因家贫,不能从师,终日在家苦读。书房隔壁就是阿氏的卧房,每夜书声不到四更不祝一日何氏问婆道:“隔壁读书的是个秀才,是个童生?”
婆答应道:“是个老童生,你问他怎的?”何氏道:“看他读书这等用心,将来必定有些好处。”他这句话是无心说的,谁想婆竟认为有意。当晚与玉吾商量道:“媳妇的卧房与蒋家书房隔壁,日间的话无论有心无心,到底不是一件好事,不如我和你搬到后面去,教媳妇搬到前面来,使他朝夕不闻书声,就不动怜才之念了。”玉吾道:“也说得是。”拣了一日,就把两个房换转来。
不想又有凑巧的事,换不上三日,那蒋瑜又移到何氏隔壁咿咿唔唔读起书来。
这是甚么原故?只因蒋瑜是个至诚君子,一向书房做在后面的,此时闻得何氏在他隔壁做房,瓜李之嫌,不得不避,所以移到前面来。赵家搬房之事,又不曾知会他,他那里晓得?
本意要避嫌,谁想反惹出嫌来。
何氏是个聪明的人,明知公婆疑他有邪念,此时听见书声,愈加没趣,只说蒋瑜有意随着他,又愧又恨。
玉吾夫妻正在惊疑之际,又见媳妇面带惭色,一发疑上加疑。玉吾道:“看这样光景,难道做出来了不成?”其妻道:“虽有形迹,没有凭据,不好说破他,且再留心察访。”看官,你道蒋瑜、何氏两个搬来搬去弄在一处,无心做出有心的事来,可谓极奇极怪了;谁想还有怪事在后,比这桩事更奇十倍,真令人解说不来。
一日蒋瑜在架上取书来读,忽然书面上有一件东西,像个石子一般。取来细看,只见:形如鸡蛋而略匾,润似密蜡而不黄。手摸似无痕,眼看始知纹路密;远观疑有玷,近觇才识土斑生。做手堪夸,雕斫浑如生就巧;玉情可爱,温柔却似美人肤。历时何止数千年,阅人不知几百辈。
原来是个旧玉的扇坠。蒋瑜大骇道:“我家向无此物,是从那里来的?我闻得本境五圣极灵,难道是他摄来富我的不成?
既然神道会摄东西,为甚么不摄些银子与我?这些玩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要他怎的?“又想一想道:”玩器也卖得银子出来。不要管他,将来吊在扇上,有人看见要买,就卖与他。
但不知价值几何,遇到识货的人,先央他估一估。“就将线穿好了,吊在扇上,走进走出,再不见有人问起。
这一日合该有事,许多邻舍坐在树下乘凉,蒋瑜偶然经过。
邻舍道:“蒋大官读书忒煞用心,这样热天,便在这边凉凉了去。”蒋瑜只得坐下。口里与人闲谈,手中倒拿着扇子,将玉坠掉来掉去,好启众人的向端。
就有个邻舍道:“蒋大官,好个玉坠,是那里来的?”蒋瑜道:“是个朋友送的,我如今要卖,不知价值几何?列位替我估一估。”众人接过去一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则声。蒋瑜道:“何如?可有个定价?”众人道:“玩器我们不识,不好乱估,改日寻个识货的来替你看。”蒋瑜坐了一会,先回去了。众人中有几个道:“这个扇坠明明是赵玉吾的,他说把与媳妇了,为甚么到他手里来?莫非小蒋与他媳妇有些勾而搭之,送与他做表记的么?”有几个道:“他方才说是人送的。这个穷鬼,那有人把这样好东西送他?不消说是赵家媳妇嫌太夫丑陋,爱他标致,两个弄上手,送他的了,还有甚么疑得?”有一个尖酸的道:“可恨那老亡八平日轻嘴薄舌,惯要说人家隐情,我们偏要把这桩事塞他的口。”又有几个老成的道:“天下的物件相同的多,知是不是?明日只说蒋家有个玉坠,央我们估价,我们不识货,教他来估,看他认不认,就知道了。若果然是他的,我们就刻薄他几句,燥燥脾胃,也不为过。”算计定了。
到第二日,等玉吾走出来,众人招揽他在店中,坐了一会,就把昨日看扇坠估不出价来的话说了一遍,玉吾道:“这等何不待我去看看?”有几个后生的,竟要同他去,又有几个老成的,朝后生摇摇头道:“教他拿来就是了,何须去得?”看官,你道他为甚么不教玉吾去?他只怕蒋瑜见了对头,不肯拿出扇坠来,没有凭据,不好取笑他,故此只教一两个去,好骗他的出来。这也是虑得到的去处。
谁知蒋瑜心无愧怍,见说有人要看,就交与他,自己也跟出来。见玉吾高声问道:“老伯,这样东西是你用惯的,自然瞒你不得,你道价值多少?”玉吾把坠子捏了,仔细一看,登时失了形,脸上胀得通红,眼里急得火出。众人的眼睛相在他脸上,他的眼睛相在蒋瑜脸上。
蒋瑜的眼睛没处相得,只得笑起来道:“老伯莫非疑我寒儒家里,不该有这件玩器么?老实对你说,是人送与我的。”
玉吾听见这两句话,一发火上添油,只说蒋瑜睡了他的媳妇,还当面讥诮他,竟要咆哮起来。仔细想一想道:“众人在面前,我若动了声色,就不好开交,这样丑事扬开来,不成体面。”
只得收了怒色,换做笑容,朝蒋瑜道:“府上是旧家,玩器尽有,何必定要人送?只因舍下也有一个,式样与此相同,心上踌躇,要买去凑成一对,恐足下要索高价,故此察言观色,才敢启口。”蒋瑜道:“若是老伯要,但凭见赐就是,怎敢论价?”
众人看见玉吾的光景,都晓得是了,到背后商量道:“他若拚几两银子,依旧买回去灭了迹,我们把甚私塞他的嘴?”就生个计较,走过来道:“你两个不好论价,待我们替你们作中。
赵老爹家那一个,与迦楠坠子共是五十两银子买的,除去一半,该二十五两。如今这个待我们拿了,赵老爹去取出那一个来比一比好歹。若是那个好似这个,就要减几两;若是这个好似那个,就要增几两;若是两个一样,就照当初的价钱,再没得说。“
玉吾道:“那一个是妇人家拿去了,那里还讨得出来?”众人道:“岂有此理,公公问媳妇要,怕他不肯?你只进去讨,只除非不在家里就罢了,若是在家里,自然一讨就拿出来的。”
一面说,一面把玉坠取来藏在袖中了。玉吾被众人逼不过,只得假应道:“这等且别,待我去讨;肯不肯明日回话。”众人做眼做势的作别。蒋瑜把扇坠放在众人身边,也回去了。
却说玉吾怒气冲冲的回到家中,对妻子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说完,摩胸拍桌,气个不了。
妻子道:“物件相同的尽多,或者别是一个也不可知。待我去讨讨看。”就往媳妇房中,说:“公公要讨玉坠做样,好去另买,快拿出来。”何氏把纸匣揭开一看,莫说玉坠,连迦楠看的都不见了,只得把各箱各笼倒翻了寻。
还不曾寻得完,玉吾之妻就骂起来道:“那--,我一向如何待你?你做了这样丑事来!扇坠送与野老公去了,还故意东寻西寻,何不寻到隔壁人家去!”何氏道:“婆婆说差了,媳妇又不曾到隔壁人家去,隔壁的人又不曾到我家来,有甚么丑事做得?”玉吾之妻道:“从来偷情的男子,养汉的妇人,个个是会飞的,不须从门里出入,这墙头上,房梁上,那一处扒不过人来,丢不过东西去?”何氏道:“照这样说来,分明是我与人有甚么私情,把扇坠送他去了。这等还我一个凭据地!”
说完,放声大哭,颠作不了。
玉吾之妻道:“好泼妇,你的赃证现被众人拿在那边,还要强嘴!”就把蒋瑜拿与众人看、众人拿与玉吾看的说话备细说了一遍。说完,把何氏勒了一顿面光。
何氏受气不过,只要寻死。玉吾恐怕邻舍知觉,难于收拾,呼得倒叫妻子忍耐,分付丫鬟劝住何氏。
次日走出门去,众人道:“扇附一定讨出来了!”玉吾道:“不要说起,房下同媳妇要,他说娘家拿去了,一时讨不来,待慢慢去龋”众人道:“他又没父母,把与那一个?难道送他令史不成?”有一个道:“他令兄与我相熟,待我去讨来。”
说完,起身要走。
玉吾慌忙止住道:“这是我家的东西,为何要列位这等着急?”众人道:“不是,我们前日看见,明明认得是你家的,为甚么在他手里?起先还只说你的度量宽弘,或者明晓得甚么原故把与他的,所以拿来试你。不想你原不晓得,毕竟是个正气的人,如今府上又讨不出那一个,他家又现有这一个,随你甚么人,也在疑惑起来了。我们是极有涵养的,尚且替你耐不住,要查个明白;你平素是最喜批评别人的,为何轮到自己身上,就这等厚道起来?”玉吾起先的肚肠,一味要忍耐,恐怕查到实处,要坏体面,坏了体面,媳妇就不好相容。所以只求掩过一时,就可以禁止下次,做个哑妇被奸,朦胧一世也罢了。
谁想人住马不住,被众人说到这个地步,难道还好存厚道不成?
只得拚着媳妇做事了。
就对众人叹一口气道:“若论正理,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既蒙诸公见爱,我也忍不住了。一向疑心我家--与那个畜生有些勾当,只因没有凭据,不好下手。如今有了真赃,怎么还禁得住?只是告起状来,须要几个干证,列位可肯替我出力么?”
众人听见,齐声喝采道:“这才是个男子。我们有一个不到官的,必非人类。你快去写起状子来,切不可中止。”玉吾别了众人,就寻个讼师,写一张状道:告状人赵玉吾,为奸拐戕拿事:兽恶蒋瑜,欺男幼懦,觊媳姿容,买屋结邻,穴墙窥诱。凯媳憎夫貌劣,苟合从奸,明去暗来,匪朝伊夕。忽于本月某夜,席卷衣玩千金,隔墙抛运,计图挈拐。身觉喊邻围救,遭伤几毙。能里某等参证。窃思受辱被奸,情方切齿,诓财杀命,势更寒心,叩天正法,扶伦斩奸。上告。
却说那时节成都有个知府,做官极其清正,有“一钱太守”之名;又兼不任耳目,不受嘱托。百姓有状告在他手里,他再不批属县,一概亲提。审明白了,也不申上司,罪轻的打一顿板子,逐出免供;罪重的立刻毙诸杖下。
他生平极重的是纲常伦理之事,他性子极恼的是伤风败俗之人。凡有奸情告在他手里,原告没有一个不赢,被告没有一个不输到底。
赵玉吾将状子写完,竟奔府里去告,知府阅了状词,当堂批个“准”字,带入后衙。次日检点隔夜的投文,别的都在,只少了一张告奸情的状子。知府道:“必定是衙门人抽去了。”
及至升堂,将值日书吏夹了又打,打了又夹,保是不招。只得差人教赵玉吾别补状来。状子补到,即便差人去拿。
却说蒋瑜因扇坠在邻舍身边,日日去讨,见邻舍只将别话支吾,又听见赵家婆媳之间吵吵闹闹,甚是疑心。及至差人奉票来拘,才知扇坠果是赵家之物。心上思量道:“或者是他媳妇在梁上窥我,把扇坠丢下来,做个潘安掷果的意思。我因读书用心,不曾看见,也不可知。我如今理直气壮,到官府面前照直说去。官府是吃盐米的,料想不好难为我。”故此也不诉状,竟去听审。
不上几日,差人带去投到,挂出牌来,第一起就是奸拐戕命事。知府坐堂,先叫玉吾上去问道:“既是蒋瑜奸你媳妇,为甚么儿子不告状,要你做公的出名?莫非你也与媳妇有私,在房里撞着奸夫,故此争锋告状么?”玉吾磕头道:“青天在上,小的是敦伦重礼之人,怎敢做禽兽聚鹿之事?只因儿子年幼,媳妇虽娶过门,还不曾并亲,虽有夫妇之名,尚无唱随之实。况且年轻口讷,不会讲话,所以小的自己出名。”知府道:“这等他奸你媳妇有何凭据,甚么人指见,从直讲来。”玉吾知道官府明白,不敢驾言,只将媳妇卧房与蒋瑜书房隔壁,因蒋瑜挑逗媳妇,媳妇移房避他,他又跟随引诱,不想终久被他奸淫上手,后来天理不容,露出赃据,被邻舍拿住的话,从直说去。
知府点头道:“你这些话,到也像是真情。”又叫干证去审。只见众人的话,与玉吾句句相同,没有一毫渗漏,又有玉坠做了奸赃,还有甚么疑得?就叫蒋瑜上去道:“你为何引诱良家女子,肆意奸淫?又骗了许多财物,要拐他逃走,是何道理?”蒋瑜道:“老爷在上,童生自幼丧父,家贫刻苦,砺志功名,终日刺股悬梁,尚博不得一领蓝衫挂体,那有功夫去钻穴逾墙?只因数日之前,不知甚么原故在书架上检得玉坠一枚,将来吊在扇上,众人看见,说是赵家之物,所以不察虚实,就告起状来。这玉坠是他的不是他的,童生也不知道,只是与他媳妇并没有一毫奸情。”知府道:“你若与他无奸,这玉坠是飞到你家来的不成?不动刑具,你那里肯招!”叫皂隶:“夹起来!”皂隶就把夹棍一丢,将蒋瑜鞋袜解去,一双雪白的嫩腿,放在两块檀木之中,用力一收,蒋瑜喊得一声,晕死去了。
皂隶把他头发解开,过了一会,方才苏醒。
知府问道:“你招不招?”蒋瑜摇头道:“并无奸情,叫小的把甚么招得?”知府又叫皂隶重敲。敲了一百,蒋瑜熬不过疼,只得喊道:“小的愿招!”知府就叫松了。
皂隶把夹棍一松,蒋瑜又死去一刻,才醒来道:“他媳妇有心到小的是真,这玉坠是他丢过来引诱小的,小的以礼法自守,并不曾敢去奸淫他。老爷不信,只审那妇人就是了。”知府道:“叫何氏上来!”看官,但是官府审奸情,先要看妇人的容貌。若还容貌丑陋,他还半信半疑,若是遇着标致的,就道他有诲淫之具,不审而自明了。彼时何氏跪在仪门外,被官府叫将上去,不上三丈路,走了一二刻时辰,一来脚小,二来胆层。
及至走到堂上,双膝跪下,那象没有骨头的一般,竟要随风吹倒,这一种软弱之态,先画出一幅美人图了。
知府又叫抬起头来,只见他俊脸一抬,娇羞百出,远山如画,秋波欲流,一张似雪的面孔,映出一点似血的朱唇,红者愈红,白者愈白。
知府看了,先笑一笑,又大怒起来道:“看你这个模样,就是个淫物了。你今日来听审,尚且脸上搽了粉,嘴上点了胭脂,在本府面前扭扭捏捏,则平日之邪行可知,奸情一定是真了。”看官,你道这是甚么原故?
只因知府是个老实人,平日又有些惧内,不曾见过美色,只说天下的妇人毕竟要搽了粉才白,点了胭脂才红,扭捏起来才有风致,不晓得何氏这种姿容态度是天生成的,不但扭捏不来,亦且洗涤不去,他那里晓得?
说完了又道:“你好好把蒋瑜奸你的话从直说来,省得我动刑具。”何氏哭起来道:“小妇人与他并没有奸情,教我从那里说起?”知府叫拶起来,皂隶就幺喝一声,将他纤手扯出。可怜四个笋尖样的指头,套在笔管里面,抽将拢来,教他如何熬得?少不得娇啼婉转,有许多可怜的态度做出来。知府道:“他方才说玉坠是你丢去引诱他的,他在归罪于你,你怎么还替他隐瞒?”何氏对着蒋瑜道:“皇天在上,我何曾丢玉坠与你?
起先我在后面做房,你在后面读书引诱我;我搬到前面避你,你又跟到前面来。只为你跟来跟去,起了我公婆疑惑之心,所以陷我至此。我不埋怨你就勾了,你到冤屈我起来!“说完,放声大哭。
知府肚里思量道:“看他两边的话渐渐有些合拢来了。这样一个标致后生,与这样一个娇艳女子,隔着一层单壁,干柴烈火,岂不做出事来?如今只看他原夫生得如何,若是原夫之貌好似蒋瑜,还要费一番推敲;倘若相貌庸劣,自然情弊显然了。”就分付道:“且把蒋瑜收监,明日带赵玉吾的儿子来,再作一审,就好定案。”只见蒋瑜送入监中,十分狼狈。禁子要钱,脚骨要医,又要送饭调理,囊中没半文,教他把甚么使费?只得央人去问岳丈借贷。
陆家一向原有悔亲之心,如今又见他弄出事来,一发是眼中之钉、鼻头之醋了,那里还有银子借他?就回覆道:“要借贷是没有,他若肯退亲,我情愿将财礼送还。”蒋瑜此时性命要紧,那里顾得体面?只得写了退婚文书,央人送去,方才换得些银子救命。
且说知府因接上司,一连忙了数日,不曾审得这起奸情。
及至公务已完,才叫原差带到,各犯都不叫,先叫赵旭郎上来。
旭郎走到丹墀,知府把他仔细一看,是怎生一个模样?有《西江月》为证:面似退光黑漆,发如鬈累金丝。鼻中有涕眼多脂,满脸密麻兼痣。劣相般般俱备,谁知更有微疵。瞳人内有好花枝,睁着把官斜视。
知府看了这副嘴脸,心上已自了然。再问他几句话,一字也答应不来,又知道是个憨物。就道:“不消说了,叫蒋瑜上来。”蒋瑜走到,膝头上曾着地,知府道:“你如今招不招?
“蒋瑜仍旧照前说去,只不改口。知府道:”再夹起来!“看官,你道夹棍是件甚么东西,可以受两次的?熬得头一次不招,也就是个铁汉了;临到第二番,莫说笞杖徒流的活罪宁可认了,不来换这个苦吃,就是吹头刖足、凌迟碎剐的极刑,也只得权且认了,挨过一时,这叫做”在生一日,胜死千年“。
为民上的要晓得,犯人口里的话,无心中试出来的者是真情,夹棍上逼出来的总非实据。从古来这两城无情之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做官的人少用他一次,积一次阴功,多用他一番,损一番阴德,不是甚么家常日用的家伙离他不得的。
蒋瑜的脚骨前次夹匾了,此时还不曾复原,怎么再吃得这个苦起?就喊道:“老爷不消夹,小的招就是了!何氏与小的通奸是实,这玉坠是他送的表记。小的家贫留不住,拿出去卖,被人认出来的。所招是实。”知府就丢下签来,打了二十。
叫赵玉吾上去问道:“奸情审得是真了,那何氏你还要他做媳妇么?”赵玉吾道:“小的是有体面的人,怎好留失节之妇?情愿教儿子离婚。”知府一面教画供,一面提起笔来判道:审得蒋瑜、赵玉吾比邻而居。赵玉吾之媳何氏,长夫数年,虽赋桃夭,未经合卺。蒋瑜书室,与何氏卧榻止隔一墙,怨旷相挑,遂成苟合。何氏以玉坠为赠,蒋瑜贫而售之,为众所获,交相播传。赵玉吾耻蒙墙茨之声,遂有是控。据瑜口供,事事皆实。盗淫处女,拟辟何辞?因属和奸,姑从轻拟。何氏受玷之身,难与良人相区匹,应遣大归。赵玉吾家范不严,薄杖示儆。
众人画供之后,各各讨保还家。
却说玉吾虽然赢了官司,心上到底气愤不过,听说蒋瑜之妻陆氏已经退婚,另行择配,心上想道:“他奸我的媳妇,我如今偏要娶他的妻子,一来气死他,二来好在邻舍面前说嘴。”
虽然听见陆家女儿容貌不济,只因被那标致媳妇弄怕了,情愿娶个丑妇做良家之宝,就连夜央人说亲。陆家贪他豪富,欣然许了。
玉吾要气蒋瑜,分外张其声势,一边大吹大摆,取亲进门;一连做戏排筵,酬谢邻里。欣欣烘烘,好不闹热。
蒋瑜自从夹打回来,怨深刻骨;又听见妻子嫁了仇人,一发咬攻切齿。隔壁打鼓,他在那边捶胸;隔壁吹箫,他在那边叹气,欲待撞死,又因大冤未雪,死了也不瞑目,只得贪生忍耻,过了一月有余。
却说知府审了这桩怪事之后,不想衙里也弄出一桩怪事来。
只因他上任之初,公子病故,媳妇一向寡居,甚有节操。知府有时与夫人同寝,有时在书房独宿。
忽然一日,知府出门拜客,夫人到他书房闲玩,只见他床头边帐子外有一件东西,塞在壁缝之中。取下来看,却是一只绣鞋。夫人仔细识认,竟像媳妇穿的一般。就藏在袖中,走到媳妇房里,将床底下的鞋子数一数,恰好有一只单头的,把袖中那一只取出来一比,果然是一双。
夫人平日原有醋癖,此时那里忍得妆少不得“千--、万娼妇”将媳妇骂起来。媳妇于心无愧。怎肯受这样郁气?就你一句,我一句,斗个不了。
正斗在闹热头上,知府拜客回来,听见婆媳相争,走来劝解,夫人把他一顿“老扒灰、老无耻”骂得口也不开。走到书房,问手下人道:“为甚么原故?”手下人将床头边寻出东西,拿去合着油瓶盖的说话细细说上。
知府气得目定口呆,不知那里说起,正要走去与夫人分辩,忽然丫鬟来报道:“大娘子吊死了!”知府急得手脚冰冷,去埋怨夫人,说他屈死人命。夫人不由分说,一把揪住,将面上胡须捋去一半。
自古道:“蛮妻拗子,无法可治。”知府怕坏官箴,只得忍气吞声,把媳妇殡殓了。一来肚中气闷不过,无心做官,二来面上少了胡须,出堂不便,只得入上司告假一月,在书房静养。
终日思量去想了一月,忽然大叫起来道:“是了,是了!”
就唤丫鬟一面请夫人来,一面叫家人伺侯。及至夫人请到,知府问前日的鞋子在那里寻出来的?夫人指了壁洞道:“在这个所在。你藏也藏得好,我寻也寻得巧。”知府对家人道:“你替我依这壁洞拆将进去。”家人拿了一把薄刀,将砖头撬去一块,回覆道:“里面是精空的。”知府道:“正在空处可疑,替我再拆。”家人又拆去几块砖,只见有许多老鼠跳将出来。知府道:“是了,看里面有甚么东西?”只见家人伸手进去,一连扯出许多物件来,布帛菽粟,无所不有。里面还有一张绣纸,展开一看,原来是前日查检不到、疑衙门人抽去了那张奸情状子。
知府长叹一声道:“这样冤屈的事,教人那里去伸!”夫人也豁然大悟道:“这等看来,前日那只鞋子也是老鼠衔来的。
只因前半只尖,后半只秃,他要扯进洞去,扯到半中间,高底碍住扯不进,所以留在洞中了。可惜屈死了媳妇一条性命!“
说完,捶胸顿足,悔个不了。
知府睡到半夜,又忽然想起那桩奸情事来,踌躇道:“官府衙里有老鼠,百姓家里也有老鼠,焉知前日那个玉坠不与媳妇的鞋子一般,也是老鼠衔去的?”思量到此,等不到天明,就教人发梆,一连发了三梆,天也明了。走出堂去,叫前日的原差将赵玉吾、蒋瑜一干人犯带来复审。蒋瑜知道,又不知那头祸发,冷灰里爆出炒豆来,只得走来伺候。
知府叫蒋瑜、赵玉吾上去,都一样问道:“你们家里都养猫么?”两个都应道:“不养。”知府又问道:“你们家里的老鼠多么?”两人都应道:“极多。”知府就分付一个差人,押了蒋瑜回去,“凡有鼠洞,可拆进去,里面有甚么东西,都取来见我。”差人即将蒋瑜押去。
不多时,取了一粪箕的零碎物件来。知府教他两人细认,不是蒋家的,就是赵家的。内中有一迦楠香的扇坠,咬去一小半,还剩一大半。
赵玉吾道:“这个香坠就是与那个玉坠一齐交与媳妇的。”
知府道:“是了,想是两个结在一处,老鼠拖到洞口,咬断了线掉下来的。”对蒋瑜道:“这都是本府不明,教你屈受了许多刑罚,又累何低冒了不洁之名,惭愧惭愧。”就差人去唤何氏来,当堂分付赵玉吾道:“你并不曾失节,原原领回去做媳妇。”赵玉吾磕头道:“小的儿子已另娶了亲事,不能两全,情愿听他别嫁。”知府道:“你娶甚么人家女儿,这等成亲得快?”蒋瑜哭诉道:“老爷不问及此,童生也不敢伸冤,如今只得哀告了:他娶的媳妇,就是童生的妻子。”知府问甚么原故,蒋瑜把陆家爱富嫌贫,赵玉吾恃强压娶的话一一诉上。
知府大怒道:“他倒不曾奸你媳妇,你的儿子倒奸了他的发妻,这等可恶!”就丢下签来,赵赵玉吾重打四十,还要问他重罪。
玉吾道:“陆氏虽娶过门,还不曾与儿子并亲,送出来还他就是。”知府就差人立取陆氏到官,要思量断还蒋瑜。不想陆氏拘到,知府教他抬头一看,只见发黄脸黑,脚大身矬,与赵玉吾的儿子却好是天生一对,地产一双。
知府就对蒋瑜指着陆氏道:“你看他这个模样,岂是你的好逑?”又指着何氏道:“你看他这种姿容,岂是赵旭郎的伉俪?这等看来,分明是造物怜你们错配姻缘,特地着老鼠做个氤氲使者,替你们改正过来的。本府就做了媒人,把何氏配你。”
唤库吏取一百两银子,赐与何氏备妆奁。一面取花红,唤吹手,就教两人在丹墀下拜堂,迎了回去。
后来蒋瑜、何氏夫妻恩爱异常。不多时宗师科考,知府就将蒋瑜荐为案首,以儒士应试,乡会联捷。后来由知县也升到四品黄堂,何氏受了五花封诰,俱享年七十而终。
却说知府自从审屈了这桩词讼,反躬罪己,申文上司,自求罚俸。后来审事,再不敢轻用夹棍。
起先做官,百姓不怕他不清,只怕他太执;后一味虚衷,凡事以前车为戒,百姓家家尸祝,以为召父再生。后来再做到侍郎才祝只因他生性极直,不会藏匿隐情,常对人说及此事,人都道:“不信川老鼠这等利害,媳妇的鞋子都会拖到公公房里来。”
后来就传为口号,至今叫四川人为川老鼠。又说传道四川人娶媳妇,公公先要扒灰,如老鼠打洞一般,尤为可笑。四川也是道德之乡,何尝有些恶俗?我这回小说,一来劝做官的,非人命强盗,不可轻动夹足之刑,常把这桩奸情做个殷鉴;二来教人不可像赵玉吾轻嘴薄舌,谈人闺阃之事,后来终有报应;三来又为四川人暴白老鼠之名,一举而三善备焉,莫道野吏无益于世。
卷五 美女同遭花烛冤村郎偏享温柔福
诗云:
天公局法乱如麻,十对夫妻九配差。
常使娇莺栖老树,惯教顽石伴奇花。
合欢床上眠仇侣,交颈帏中带软枷。
只有鸳鸯无错配,不须梦里抱琵琶。
这首诗单说世上姻缘一事,错配者多,使人不能无恨。这种恨与别的心事不同。别的心事可以说得出、医得好,惟有这桩心事,叫做哑子愁、终身病,是说不出、医不好的。
若是美男子娶了丑妇人,还好到朋友面前去诉诉苦,姊妹人家去遣遣兴,纵然改正不得,也还有个娶妾讨婢的后门。
只有美妻嫁了丑夫,才女配了俗子,止有两扇死门,并无半条生路,这才叫做真苦。古来“红颜薄命”四个字已说尽了。
只是这四个字,也要解得明白,不是因他有了红颜,然后才薄命,只为他应该薄命,所以才罚做红颜。但凡生出个红颜妇人来,就是薄命之坯了,那里还有好丈夫到他嫁,好福分到他享?当初有个病人,死去三日又活转来,说曾在地狱中看见阎王升殿,鬼判带许多恶人听他审录,他逐个酌其罪之轻重,都罚他,变猪变狗、变牛变马去了,只有一个极恶之人,没有甚么变得。阎王想了,点点头道:“罚你做一个绝标致的妇人,嫁一个极丑陋的男子,夫妻都活百岁,将你禁锢终身,才准折得你的罪业。”那恶人只道罪重罚轻,欢欢喜喜的去了。判官问道:“他的罪案如山,就变作猪狗牛马,还不足以尽其辜,为何反得这般美报?”阎王道:“你那里晓得?猪狗牛马虽是个畜生,倒落得无知无识,受别人豢养终身,不多几年,便可超生转世;就是临死受刑,也不过是一刀之苦。那妇人有了绝标致的颜色,一定乖巧聪明,心高志大,要想嫁潘安、宋玉一般的男子。
及至配了个愚丑丈夫,自然心志不遂,终日忧煎涕泣,度日如年,不消人去磨他,他自己会磨自己了。若是丈夫先死,他还好去改嫁,不叫做禁锢终身;就使他自己短命,也不过像猪狗牛马,拚受一刀一索之苦,依旧可以超生转世,也不叫做禁锢终身。我如今教他偕老百年,一世受别人几世的磨难,这才是惩奸治恶的极刑,你们那里晓得?“看官,照阎王这等说来,红颜薄命的根由,薄命定是红颜的结果,那哑子愁自然是消不去、终身病自然是医不好的了。
我如今又有个消哑子愁、医终身病的法子,传与世人佳人,大家都要紧记。这个法子不用别的东西,就用“红颜薄命”这一句话做个四字金丹。
但凡妇人家生到十二三岁的时节,自己把镜子照一照,若还眼大眉粗,发黄肌黑,这就是第一种恭喜之兆了,将来决有十全的丈夫,不消去占卜;若有二三分姿色,还有七八分的丈夫可求;若有五六分的姿色,就只好三四分的丈夫了;万一姿色到了七分八分、九分十分,又有些聪明才技,就要晓得是个薄命之坯,只管打点去嫁第一等第一名的愚丑丈夫。
时时刻刻在此为念,看见才貌俱全的男子,晓得不是自己的对头,眼睛不消偷觑,心上不消妄想。预先这等磨炼起来,及至嫁到第一等第一名的愚丑丈夫,只当逢其故主,自然贴意安心,那阎罗王的极刑自然受不着了。若还侥幸嫁着第二三等、第四五名的愚丑丈夫,就是出于望外,不但不怨恨,还要欢喜起来了。
人人都用这个法子,自然心安意遂,宜室宜家,哑子愁也不生,终身病也不害,没有死路,只有生门,这“红颜薄命”的一句话岂不是四字金丹?做这回小说的人,就是妇人科的国手了。奉劝世间不曾出阁的闺秀,服药于未病之先;已归金屋的阿娇,收功于瞑眩之后,莫待病入豪肓,才悔逢医不早。
我如今再把一桩实事演做正文,不像以前的话出于阎王之口,入于判官之耳,死去的病人还魂说鬼,没有见证的。
明朝嘉靖年间,湖广荆州府有个财主,姓阙字里侯。祖上原以忠厚起家,后来一代富似一代,到他父亲手里,就算荆州第一个富翁。
只是一件,但出有才之贝,不出无贝之才,莫说举人进士挣扎不来,就是一顶秀才头巾,也像平天冠一般,承受不起。
里侯自六岁上学,读到十七八岁,刚刚只会记帐,连拜帖也要央人替写。内才不济也罢了,那个相貌,一发丑得可怜,凡世上人的恶状,都合来聚在他一身,半件也不教遗漏。好事的就替他取个别号,叫做“阙不全”。
为甚么取这三个字?只因他五官四肢,都带些毛病,件件都阙,件件都不全阙,所以叫做“阙不全”。那几件毛病?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紫印;手不叫做全秃,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跷,脚跟点点;鼻不全赤,依稀略见酒糟痕;发不全黄,朦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带双声;背不全驼,颈后肉但高一寸;还有一张歪不全之口,忽动忽静;暗中似有人提;更余两道出不全之眉,或断或边,眼上如经樵采。
古语道得好:“福在丑人边。”他这等一个相貌,享这样的家私,也勾得紧了。谁想他的妻子,又是个绝代佳人。
父亲在日,聘过邹长史之女。此女系长史婢妾所生,结果亲之时,才四五岁,长史只道一个通房女,许了鼎富之家,做个财主婆也罢了,何必定要想诰命夫人?所以一说便许,不问女婿何如。
谁想长大来,竟替爷娘争气不过。他的姿貌,虽则风度嫣然,有仙子临凡之致,也还不叫做倾国倾城;独有那种聪明,可称绝世。
垂髫的时节,与兄弟同学读书,别人读一行,他读得四五行,先生讲一句,他悟到十来句。等到将次及笄,不便从师的时节,他已青出于蓝,也用先生不着了。
写得一笔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只因长史平日以书画擅长,他立在旁边看看,就学会了,写画出来竟与父亲无异,就做了父亲的捉刀人,时常替他代笔。
后来长吏游宦四方,将他带到任所。及至任满还乡。阙里侯又在丧中,不好婚娶。等到三年服阕,男女都已二十外了。
长史当日许亲之时,不料女儿聪明至此,也不料女婿愚丑至此。直到这个时节,方才晓得错配了姻缘,却已受聘在先,悔之不及。
邹小姐也只道财主人家儿子,生来定有些好相,决不至于鳅头鼠脑,那“阙不全”的名号,家中个个晓得,单瞒得他一人。
里侯服满之后,央人来催亲,长史不好回得,只得凭他迎娶过门。成亲之夜,拜堂礼毕,齐入洞房。里侯是二十多岁的新郎,见了这样妻子,那里用得着软款温柔,连合卺杯也等不得吃,竟要扯他上床。只是自己晓得容貌不济,妻子看见定要做作起来,就趁他不曾抬头,一口气先把灯吹灭了,然后走近身去,替他解带宽衣。
邹小姐是赋过打梅的女子,也肯脱套,不消得新郎死拖硬扯,顺手带带也就上床。虽然是将开之蕊,不怕蜂钻;究竟是未放之花,难禁蝶采。摧残之际,定有一番狼藉。女人家这种磨难,与小孩子出痘一般,少不得有一次的,这也不消细说。
只是云收雨散之后,觉得床上有一阵气息,甚是难闻。邹小姐不住把鼻子乱嗅,疑他床上有臭虫。那里晓得里侯身上,又有三种异香,不消烧沉檀、点安息,自然会从皮里透出来的。
那三种?口气,体气,脚气。
邹小姐闻见的是第二种,俗语叫做狐腥气。那口里的,因他自己藏拙,不敢亲嘴,所以不曾闻见;脚上的,因做一头睡了,相去有风马牛之隔,所以也不曾闻见。邹小姐把被里闻一闻,又把被外闻一闻,觉得被外还略好些,就晓得是他身上的原故了,心上早有三分不快。只见过了一会,新郎说起话来,那口中的秽气对着鼻子直喷;竟像吃了生葱大蒜的一般。
邹小姐的鼻子是放在香炉上过世的,那里当得这个熏法?
一霎时心翻意倒起来,欲待起呕唾,又怕新郎知道嫌他,不是做新人的厚道,只得拚命忍住;忍得他睡着了,流水爬到脚头去睡。谁想他的尊足与尊口也差不多,躲了死尸,撞着臭鲞,弄得个进退无门。坐在床上思量道:“我这等一个精洁之人,嫁着这等一个污秽之物,分明是苏合遇了蜣螂,这一世怎么腌臢得过?我昨日拜堂的时节,只因怕羞不敢抬头,不曾看见他的面貌;若是面貌可观,就是身上有些气息,我拚得用些水磨工夫,把他刮洗出来,再做几个香囊与他佩带,或者也还掩饰得过。万一面貌再不济,我这一生一世怎么了?”
思量到此,巴不得早些天明,好看他的面孔。谁想天也替他藏拙,黑魆魆的再不肯亮,等得精神倦怠,不觉睡去,忽然醒来,却已日上三竿,照得房中雪亮。里侯正睡到好处,谁想有人在帐里描他的睡容。邹小姐把他脸上一看,吓得大汗直流,还疑心不曾醒来,在梦中见鬼,睁开眼睛把各处一相,才晓得真,就放声大哭起来。
里侯在梦中惊醒,只说他思想爷娘,就坐起身来,把一只粗而且黑的手臂搭着他腻而且白的香肩,劝他耐烦些,不要哭罢。
谁想越劝得慌,他越哭得狠,直等里侯穿了衣服,走出房去,冤家离了眼前,方才歇息一会;等得走进房来,依旧从头哭起。从此以后,虽则同床共枕,犹如带锁披枷,憎嫌丈夫的意思,虽不好明说出来,却处处示之以意。
里侯家里另有一所书房,同在一宅之中,却有彼此之别。
邹小姐看在眼里,就瞒了里侯,教人雕一尊观音法像,装金完了,请到书房。
待满月之后,拣个好日,对里候道:“我当初做女儿的时节,一心要皈依三宝,只因许了你家,不好祝发。我如今替你做了一月夫妻,缘法也不为不荆如今要求你大舍慈悲,把书房布施与我,改为静室,做个在家出家。我从今日起,就吃了长斋,到书房去独宿,终日看经念佛,打坐参禅,以修来世。
你可另娶一房,当家生子。随你做小做大,我都不管,只是不要来搅我的清规。“说完,跪下来拜了四拜,竟到书房去了。
里侯劝他又不听,扯他又不住,等到晚上,只得携了枕席,到书房去就他。谁想他把门窗户扇都封锁了,犹如坐关一般,只留一个丫鬟在关中服事。里侯四顾彷徨,无门可入,只得转去独宿一宵。
到次日,接了丈人丈母进去苦劝,自己跪在门外哀求,怎奈他立定主意,并不回头。过了几时,里侯善劝劝不转,只得用恶劝了。分付手下人不许送饭进去,他饿不过,自然会钻出来。
谁想邹小姐求死不得,情愿做伯夷、叔齐,一连饿了两日,全无求食之心。里侯恐怕弄出人命来,依旧叫人送饭。
一日立在门外大骂道:“不贤慧的--!你看甚么经?念甚么佛?修甚么来生?无非因我相貌不好,本事不济,不能够遂你的淫心,故此在这边装腔使性。你如今要称意不难,待我卖你去为娼,立在门前,只拣中意的扯进去睡就是了。你说你是个小姐,又生得标致,我是个平民,又生得丑陋,配你不来么?不是我夸嘴说,只怕没有银子,若拚得大注银子,就是公主西施,也娶得来!你办眼睛看我,我偏要娶个人家大似你的、容貌好似你的回来,生儿育女,当家立业。你那时节不要懊悔!”
邹小姐并不回言,只是念佛。
里侯骂完了,就去叫媒婆来分付,说要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又要绝顶标致的,竟娶作正,并不做校只要相得中意,随他要多少财礼,我只管送。就是媒钱也不拘常格,只要遂得意来,一个元宝也情愿谢你。
自古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因他许了元宝谢媒,那些走千家的妇人,不分昼夜去替他寻访,第三日就来回覆道:“有个何运判的小姐,年方二八 ,容貌赛得过西施。因他父亲坏了官职,要凑银子寄到任上去完赃,目下正要打发女儿出门,财礼要三百金,这是你出得起的。只是何夫人要相相女婿,方才肯许;又要与大娘说过,他是不肯做小的。”里侯道:“两件都不难。我的相貌其实不扬,他看了未必肯许,待我央个朋友做替身,去把他相就是了;至于做大一事,一发易处。
你如今就进关去对那泼妇讲,说有个绝标致的小姐要来作正,你可容不容?万一吓得他回心,我就娶不成那一个,也只当重娶了这一个,一样把媒钱谢你。“那媒婆听了,情愿趁这注现成媒钱,不愿做那桩欺心交易,就拿出苏秦、张仪的舌头来进关去做说客。
谁想邹小姐巴不得娶来作正,才断得他的祸根,若是单做小,目下虽然捉生替死,只怕久后依旧要起死回生。就在佛前发誓道:“我若还想在阙家做大,教我万世不得超升。”媒婆知道说不转,出去回覆里侯,竟到何家作伐。约了一个日子,只说到某寺烧香,那边相女婿,这边相新人。
到那一日,里侯央一个绝标致的朋友做了自己,自己反做了帮闲,跟去偷相。两个预先立在寺里等候。那小姐随着夫人,却像行云出岫,冉冉而来,走到面前,只见他:眉弯两月,目闪双星。摹拟金莲,说三寸尚无三寸;批评花貌,算十分还有十分。拜佛时,屈倒蛮腰,露压海棠娇着地;拈香处,伸开纤指,烟笼玉笋细朝天。立下风暗嗅肌香,甜净居麝兰之外;据上游俯观发采,氤氲在云雾之间。诚哉绝世佳人,允矣出尘仙子!
里侯看见,不觉摇头摆尾,露出许多欢欣的丑态。自古道:“两物相形,好丑愈见。”那朋友原生得齐整,又加这个傀儡立在身边,一发觉得风流俊雅。
何夫人与小姐见了,有甚么不中意?当晚就允了。是侯随即送聘过门,选了吉日,一样花灯彩轿,娶进门来。
进房之后,何小姐斜着星眸,把新郎觑了觑,可怜两滴珍珠,不知不觉从秋波里泻下来。
里侯知道又来撒了,心上思量道:“前边那一个,只因我进门时节娇纵了他,所以后来不受约束。古语道:”三朝的新妇,月子的孩儿,不可使他弄惯。‘我的夫纲,就要从今日整起。“主意定了,就叫丫鬟拿合卺杯来,斟了一杯送过去。何小姐笼着双手,只是不接。
里侯道:“交杯酒是做亲的大礼,为甚么不接?我头一次送东西与你,就是这等装模作样,后来怎么样做人家?还不快接了去!”何小姐心上虽然怨恨,见他的话说得正经,只得伸手接来,放在桌上。
从来的合卺标不过沾一沾手,做个意思,后来原是新郎代吃的。里侯只因要整夫纲,见他起先不接,后来听了几句硬话就接了去,知道是可以威制的了,如今就当真要他吃起来。对一个丫鬟道:“差你去劝酒,若还剩一滴,打你五十皮鞭!”
丫鬟听见,流水走去,把杯递与何小姐。小姐拿便拿了,只是不吃。里侯又叫一个丫鬟去验酒,看干了不曾。丫鬟看了来回覆道:“一滴也不曾动。”里侯就怒起来,叫劝酒的过来道:“你难道不是怕家主的么!自古道:”拿我的碗,服我管。‘我有银子讨你来,怕管你不下!要你劝一钟酒都不肯依,后来怎么样差你做事!“叫验酒的扯下去重打五十,”打轻一下,要你赔十下!“验酒的怕连累自己,果然一把拖下去,拿了皮鞭,狠命的打。
何小姐明晓得他打丫鬟惊自己,肚里思量道:“我今日落了人的圈套,料想不能脱身,不如权且做个软弱之人,过了几时,拚得寻个自尽罢了。总是要死的人,何须替他啕气?”见那丫鬟打到苦处,就止住道:“不要打,我吃就是了。”里侯见他畏法,也就回过脸来,叫丫鬟换一杯热酒,自己送过去。
何小姐一来怕啕气,二来因嫁了匪人,愤恨不过,索性把酒来做对头,接到手,两三口就干。里侯以为得计,喜之不胜,一杯一杯,只管送去。何小姐量原不高,三杯之后,不觉酩酊。
里侯慢橹摇船,来捉醉鱼,这晚成亲,比前番吹灭了灯,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何小姐一来酒醉,二来打点一个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当了尸骸,连那三种异香闻来也不十分觉察。受创之后,一觉直睡到天明。
次日起来,梳过了头。就问丫鬟道:“我闻得他预先娶过一房,如今为何不见?”丫鬟说::“在书房里看经念佛,再不过来的。”何小姐又问:“为甚么就去看经念佛起来?”丫鬟道:“不知甚么原故,做亲一月,就发起这个愿来,家主千言万语,再劝不转。”何小姐就明白了。到晚间睡的时节,故意欢欢喜喜,对里侯道:“闻得邹小姐在那边看经,我明日要去看他一看,你心下何如?”里侯未娶之先,原在他面前说了大话,如今应了口,巴不得把何小姐送去与他看看,好骋自己的威风,就答应道:“正该如此。”却说邹小姐闻得他娶了新人,又替自家欢喜,又替别人担忧,心上思量道:“我有鼻子,别人也有鼻子;我有眼睛,别人也有眼睛。只除非与他一样奇丑奇臭的,才能够相视莫逆;若是稍有几分颜色、略知一毫香臭的人,难道会相安无事不成?”及至临娶之时,预先叫几个丫鬟摆了塘报,“看人物好不好,性子善不善,两下相投不相投,有话就来报我。”只见娶进门来,头一报说他人物甚是标致;第二报说他与新郎对坐饮酒,全不推辞;第三报说他两个吃得醉醺醺的上床,安稳睡到天明,如今好好在那边梳洗。
邹小姐大惊道:“好涵养,好德性,女中圣人也,我一千也学他不来。”只见到第三日,有个丫鬟拿了香烛毡单,预先来知会道:“新娘要过来拜佛,兼看大娘。”邹小姐就叫备茶伺侯。不上一刻,远远望见里侯携了新人的手,摇摇摆摆而来,把新人送入佛堂,自己立在门前看他拜佛;又一眼相着邹小姐,看他气不气。
谁想何小姐对着观音法座,竟像和尚尼姑拜忏的一般,合一次掌,跪下去磕一个头,一连合三次掌,磕三个头,全不像妇人家的礼数。
里侯看见,先有些诧异了。又只见他拜完了佛,起来对着邹小姐道:“这位就是邹师父么?”丫鬟道:“正是。”何小姐道:“这等师父请端坐,容弟子稽首。”就扯一把椅子放在上边,请邹小姐坐了好拜。邹小姐不但不肯坐,连拜也不教他拜。
正在那边扯扯曳曳,只见里侯嚷起来道:“胡说!他只因没福做家主婆,自己贬入冷宫。原说娶你来作正的,如今只姊妹相称,那有拜他的道理?好没志气!”何小姐应道:“我今日是徒弟拜师父,不是做小的拜大娘,你不要认错了主意。”说完,也像起先拜佛一般,和南了三次,邹小姐也依样回他。拜完了,两个对面坐下。
才吃得一杯茶,何小姐就开谈道:“师父在上,弟子虽是俗骨凡胎,生来也颇有善愿,只因前世罪重业深,今生堕落奸人之计。如今也学师父猛省回头,情愿拜为弟子,陪你看经念佛,半步也产敢相离。若有人来缠扰弟子,弟子拚这个臭皮囊去结识他,也落得早生早化。”邹小姐道:“新娘说差了。我这修行之念,蓄之已久,不是有激而成的。况且我前世与阙家无缘,一进门来就有仄目之意,所以退居静室,虚左待贤。闻得新娘与家主相得甚欢,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怎么说出这样不情的话来?我如今正喜得新娘,可保得耳根清净,若是新娘也要如此,将来的静室竟要变做闹场了,连三宝也不得相安,这个断使不得。”说完,立起身来,竟要送他出去。
何小姐那里肯走!里侯立在外边,听见这些说话,气得浑身冰冷。起先还疑他是套话,及到见邹小姐劝他不走,才晓得果是真心,就气冲冲的骂进来道:“好--!才走得进门,就被人过了气。为甚要赖在这边?难道我身上是有刺的么!还不快走!”何氏道:“你不要做梦!我这等一个如花似玉的人,与你这个魑魅魍魉宿了两夜,也是天样大的人情,海样深的度量,就跳在黄河里洗一千个澡,也去不尽身上的秽气,你也勾得紧了。难道还想来玷污我么?”里侯以前虽然受过邹小姐几次言语,却还是绵里藏针、泥中带刺的话,何曾骂得这般出像?
况且何小姐进门之后,屡事小心,教举杯就举杯,教吃酒就吃酒,只说是个搓得圆捏得匾的了,到如今忽然发起威来,处女变做脱兔,教里侯怎么忍耐得起?何小姐不曾数说得完,他就预先捏了拳头伺候,索性等他说个尽情,然后动手。到此时,不知不觉何小姐的青丝细发已被他揪在手中,一边骂一边打。
把邹小姐吓得战战兢兢,只说这等一娇皮细肉的人,怎经得铁槌样的拳头打起?只得拚命去扯。
谁想骂便骂得重,打却打得轻,势便做得凶,心还使得善。
打了十几个空心拳头,不曾有一两个到他身上,就故意放松了手,好等他脱身,自己一边骂,一边走出去了。何小姐挣脱身子,号啕痛哭。
大底妇人家的本色,要在那张惶急遽的时节方才看得出来,从容暇豫之时,那一个不会做些娇声,装些媚态?及至检点不到之际,本相就要露出来了。
何小姐进门拜佛之时,邹小姐把他从头看到脚底,真是袅娜异常。头上的云髻大似冰盘,又且黑得可爱,不知他用几子头篦,方才衬贴得来;及至此时被里侯揪散,披将下去,竟与身子一般长,要半根假发也没有。
至于哭声,虽然激烈,却没有一毫破笛之声;满面都是啼痕,又洗不去一些粉迹。种种愁容苦态,都是画中的妩媚,诗里的轻盈,无心中露出来的,就是有心也做不出。
邹小姐口中不说,心上思量道:“我常常对镜自怜,只说也有几分姿色了,如今看了他,真是珠玉在前,令人形秽。这样绝世佳人,尚且落于村夫之手,我们一发是该当的了。”想了一会,就竭力劝住,教他从新梳起头来。两个对面谈心,一见如故。
到了晚间,里侯叫丫鬟请他不去,只得自己走来圆荆,唱喏下跪,叫姐呼娘,桩桩丑态都做尽,何小姐只当不知。后来被他苦缠不过,袖里取出一把剃刀,竟要刎死。里侯怕弄出事来,只得把他交与邹小姐,央泥佛劝土佛,若还掌印官委不来,少不得还请你旧官去复任。
却说何小姐的容貌,果然比邹小姐高一二成,只是肚里的文才,手中的技艺,却不及邹小姐万分之一。从他看经念佛,原是虚名;学他写字看书,倒是实事。何爱邹之才,邹爱何之貌,两个做了一对没卵夫妻,阙里侯倒睁着眼睛在旁边吃醋。
熬了半年,不见一毫生意,心上思量道:“看这光景,两个都是养不熟的了,他们都守活寡,难道教我绝嗣不成?少不得还要娶一房,叫做三遭为定。前面那两个原怪他不得,一个才思忒高,一个容貌忒好,我原有些配他不来。如今做过两遭把戏,自己也明白了,以后再讨,只去寻那一字不识、粗粗笨笨的,只要会做人家,会生儿子就罢了,何须弄那上书上画的,来磨灭自己?”算计定了,又去叫媒婆分付。
媒婆道:“要有才有貌的便难,若要老实粗笨的,何须寻得?我肚里尽有。只是你这等一分大人家,也要有些福相、有些才干,才承受得起。如今袁进士家现有两个小要打发出门,一个姓周,一个姓吴。姓周的极有福相、极有才干,姓吴的又有才、又有貌,随你要那一个就是。”里侯道:“我被有才有貌的弄得七死八活,听见这两个字也有些头疼,再不要说起,竟是那姓周的罢了。只是也要过过眼,才好成事。”媒婆道:“这等我先去说一声,明日等你来相就是。”两个约定,媒人竟到袁家去了。
却说袁家这两个小,都是袁进士极得意的。周氏的容貌虽不十分艳丽,却也生得端庄;只是性子不好,一些不遂意就要寻死寻活。至于姓吴的那一个,莫说周氏不如他,就是阙家娶过的那两位小姐,有其才者无其貌,有其貌者无其才,只除非两个并做一个,方才敌得他来。
袁进士的夫人,性子极妒,因丈夫宠爱这两个小,往日气不过,如今乘丈夫进京去谒选,要一齐打发出门,以杜将来之祸。听见阙家要相周氏,又有个打抽丰的举人要相吴氏,袁夫人不胜之喜,就约明日一齐来相。
里侯因前次央人央坏了事,这番并不假借,竟是自己亲征。
次日走到袁家,恰好遇着打抽丰的举人相中了吴氏出来,闻得财礼已交,约到次日来娶。
里侯道:“举人拣的日子自然不差,我若相得中,也是明日罢了。”及至走入中堂,坐了一会,媒婆就请周氏出来,从头至脚任凭检验。
男相女固然仔细,女相男也不草草。周氏把里侯睃了两眼,不觉变下脸来,气冲冲的走进去了。
媒婆问里侯中意不中意,里侯道:“才干虽看不出,福相是有些的,只是也还嫌他标致,再减得几分姿色便好。”媒婆道:“乡宦人家,既相过了,不好不成,劝你将就些娶回去罢。”
里侯只得把财礼交进,自己回去,只等明日做亲。
却中氏往常在家,听得人说有个姓阙的财主,生得奇丑不堪,有“阙不全”的名号。周氏道:“我不相一个人身上就有这许多景致,几时从门口经过,教我们出去看看也好。”这次媒人来说亲,只道有个财主要相,不说姓阙不姓阙,奇丑不奇丑。及时相的时节,周氏见他身上脸上景致不少,就有些疑心起来,又不好问得,只把媒婆一顿臭骂说:“阳间怕没有人家,要到阴间去领鬼来相?”媒人道:“你不要看错了,他就是荆州城里第一个财主,叫做阙里侯,没有一处不闻名的。”周氏听见,一发颠作起来道:“我宁死也不嫁他,好好把财礼退去!”
袁夫人道:“有我做主,莫说这样人家,就是叫化子,也不怕你不去!”周氏不敢与大娘对口,只得忍气吞声进房去了。
天下不均匀的事尽多。周氏在这边有苦难伸。吴氏在那边快活不过。相他的举人,年纪不上三十岁,生得标致异常,又是个有名的才子,吴氏平日极喜看他诗稿的。此时见亲事说成,好不得意,只怪他当夜不娶过门,百岁之中少了一宵恩爱,只得和衣睡了一晚,熬到次日,绝早起来梳妆。
不想那举人差一个管家押媒婆来退财礼,说昨日来相的时节,只晓得是个乡绅,不曾问是那一科进士,及至回去细查齿录,才晓得是他父亲的同年,岂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夫人见他说得理正,只得把财礼还他去了。
吴氏一天高兴扫得精光,白白梳了一个新妇头,竟没处用得着。停一会,阙家轿子到了,媒婆去请周氏上轿,只见房门紧闭,再敲不开。媒婆只说他做作,请夫人去发作他。谁想敲也不开,叫也不应,及至撬开门来一看,可怜一个有福相的妇人,变做个没收成的死鬼,高高挂在梁上,不知几时吊杀的。
夫人慌了,与媒婆商议道:“我若打发他出门,明日老爷回来,不过啕一场小气;如今逼死人命,将来就有大气啕了,如何了得?”媒婆道:“老爷回来,只说病死的就是。他难道好开棺检尸不成?”夫人道:“我家里的人别个都肯隐瞒,只有吴氏那个妖精,那里闭得他的口住?”媒婆想了一会道:“我有个两全之法在此。那边一头,女人要嫁得慌,男子又不肯娶;这边一头,男子要娶,女人又死了没得嫁。依我的主意,不如待我去说一个谎,只说某相公又查过了,不是同年,如今依旧要娶,他自然会钻进轿去,竟把他做了周氏嫁与阙家。阙家聘了丑的倒得了好的,难道肯退来还你不成?就是吴氏到了那边,虽然出轿之时有一番惊吓,也只好肚里咒我几声,难道好跑回来与你说话不成?替你除了一个大害,又省得他后来学嘴,岂不两便?”夫人听见这个妙计,竟要欢喜杀来,就催媒婆去说谎。吴氏是一心要嫁的人,听见这句话,那里还肯疑心,走出绣房,把夫人拜了几拜,头也不回,竟上轿子去了。
及至抬到阙家,把新郎一看,全然不是昨日相见的。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不消思索,就晓得是媒婆与夫人的诡计了。
心上思量道:“既来之,则安之。只要想个妙法出来,保全得今夜无事,就可以算计脱身了。”只是低着头,思量主意,再不露一些烦恼之容。
里侯昨日相那一个,还嫌他多了几分姿容,怕娶回来啕气,那晓得又被人调了色,出轿之时,新人反不十分惊慌,倒把新郎吓得魂不附体,心上思量道:“我不信妇人家竟是会变的,只过得一夜,又标致了许多。我不知造了甚么业障,触犯了天公,只管把这些好妇人来磨灭我。”正在那边怨天恨地,只见吴氏回过朱颜,拆开绛口,从从容容的问道:“你家莫非姓阙么?”里候回他:“正是。”吴氏道:“请问昨日那个媒人与你有甚么冤仇,下这样毒手来摆布你?”里候道:“他不过要我几两媒钱罢了,那有甚么冤仇?替人结亲是好事,也不叫做摆布我。”吴氏道:“你家就有天大的祸事到了,还说不是摆布?”里侯大惊道:“甚么祸事?”吴氏道:“你昨日聘的是那一个,可晓得他姓甚么?”里侯道:“你姓周,我怎么不晓得?”吴氏道:“认错了,我姓吴,那一个姓周。如今姓周的被你逼死了,教我来替他讨命的。”里侯听见,眼睛吓得直竖,立起身来问道:“这是甚么原故?”吴氏道:“我与他两个都是袁老爷的爱宠,只因夫人妒忌,乘他出去选官,瞒了家主,要出脱我们。不想昨日你去相他,又有个举人来相我,一齐下了聘,都说明日来娶。我与周氏约定要替老爷守节,只等轿子一到,两个双双寻死。不想周氏的性子太急,等不到第二日,昨夜就吊死了。不知被那一个走漏了消息,那举人该造化,知道我要寻死,预先叫人来把财礼退了去。及至你家轿子到的时节,夫人教我来替他,我又不肯。只得也去上吊。那媒人来劝道:”你既然要死,死在家里也没用,阙家是个有名的财主,你不如嫁过去死在他家,等老爷回来也好说话,难道两条性命了不得他一分人家?‘故此我依他嫁过来,一则替丈夫守节,二则替周氏伸冤,三来替你讨一口值钱的棺木,省得死在他家,盛在几块薄板之中,后来抛尸露骨。“说完,解下束腰的丝绦,系在颈上,要自家勒死。
他不曾讲完的时节,里侯先吓得战战兢兢,手脚都抖散了,再见他弄这个圈套,怎不慌上加慌?就一面扯住,一面高声喊道:“大家都来救命!”吓得那些家人婢仆没脚的赶来,周围立住,扯的扯,劝的劝,使吴氏动不得手。
里侯才跪下来道:“吴奶奶,袁夫人,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甚么上门来害我?我如今不敢相留,就把原轿送你转去,也不敢退甚么财礼,只求你等袁老爷回来,替我说个方便,不要告状,待我送些银子去请罪罢了。”吴氏道:“你就送我转去,夫人也不肯相容,依旧要出脱我,我少不得是一死。自古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只是死在这里的快活。“
里侯弄得没主意,只管磕头,求他生个法子,放条生路。吴氏故意踌蹰一会,才答应道:“若要救你,除非用个伏兵缓用之计,方才保得你的身家。”里侯道:“甚么计较?”吴氏道:“我老爷选了官,少不得就要回来,也是看得见的日子。你只除非另寻一所房屋,将我藏在里边,待他回来的时节,把我送上门去。我对他细讲,说周氏是大娘逼杀的,不干你事。你只因误听媒人的话,说是老爷的主意,才敢上门来相我;及至我过来说出原故,就不敢近身,把我养在一处,待他回来送还。
他平素是极爱我的,见我这等说,他不但不摆布你,还感激你不尽,一些祸事也没有了。“里侯听见,一连磕了几个响头,方才爬起来道:”这等不消别寻房屋,我有一所静室,就在家中,又有两个女人,可以做伴,送你过去安身就是。“说完,就叫几个丫鬟:”快送吴奶奶到书房里去。“却说邹、何两位小姐闻得他又娶了新人,少不得也像前番,叫丫鬟来做探子。
谁想那些丫鬟听见家主喊人救命,大家都来济困扶危了,那有工夫去说闲话?两个等得寂然无声,正在那边猜谜,只见许多丫鬟簇拥一个爱得人杀的女子走进关来,先拜了佛,然后与二人行礼,才坐下来。二人就问道:今日是佳期,新娘为何不赴洞房花烛,却到这不祥之地来?“吴氏初进门,还不知这两个是姑娘是妯娌,听了这句话,打头不应空,就答应道:”供僧伽的所在,叫做福地,为甚么反说不祥?我此番原是来就死的,今晚叫做忌日,不是甚么佳期。二位的话,句句都说左了。“
两个见他言语来得激烈,晓得是个中人了。再叙几句寒温,就托故起身,叫丫鬟到旁边细问。丫鬟把起先的故事说了一番,二人道:“这等也是个脱身之计,只是比我们两个更做得巧些。”
吴氏乘他问丫鬟的时节,也扯一个到背后去问:“这两位是家主的甚私么?”丫鬟也把二人的来历说了一番。吴氏暗笑道:“原来同是过来人,也亏他寻得这块避秦之地。”两边问过了,依旧坐拢来,就不像以前客气,大家把心腹话说做一堆,不但同病相怜,竟要同舟共济。邹小姐与他分韵联诗,得了一个社友。何小姐与他同娇比媚,凑成一对玉人。三个就在佛前结为姊妹。过到后来,一日好似一日。
不多几时,闻得袁进士补了外官,要回来带家小上任。邹、何二位小姐道:“你如今完璧归赵,只当不曾落地狱,依旧去做天上人了。只是我两个珠沉海底,今生料想不能出头,只好修个来世罢了。”吴氏道:“我回去见了袁郎,赞你两人之才貌,诉你两人之冤苦,他读书做官的人,自然要动怜才好色之念。若有机会可图,我定要把你两个一齐弄到天上去,决不教你在此受苦。”二人口虽不好应得,心上也着得如此。
又过几时,里侯访得袁进士到了,就叫一乘轿子,亲自送吴氏上门。只怕袁进士要发作他,不敢先投名帖,等吴氏进去说明,才好相见。
吴氏见了袁进士,预先痛哭一场,然后诉苦,说大娘逼他出嫁,他不得不依,亏得阙家知事,许我各宅而居,如今幸得拨云见日。说完,扯住袁进士的衣袖,又悲悲切切哭个不了。
只道袁进士回来不见了他,不知如何啕气;此时见了他,不知如何欢喜。谁想他在京之时,就有家人赶去报信,周氏、吴氏两番举动,他胸中都已了然。
此时见吴氏诉说,他只当不闻,见吴氏悲哀,他只管冷笑,等他自哭自住,并不劝他。吴氏只道他因在前厅,怕人看见,不好露出儿女之态,就低了头朝里面走。
袁进士道:“立住了!不消进去。你是个知书识理之人,岂不闻覆水难收之事。你当初既要守节,为甚么不死,却到别人家去守起节来?你如今说与他各宅而居,这句话教我那里去查帐?你不过因那姓阙的生得丑陋,走错了路头,故此转来寻我;若还嫁与那打抽丰的举人,我使拿银子来赎你,只怕也不肯转来了。”说了这几句,就对家人道:“阙家可有人在外边?
快叫他来领去。“家人道:”姓阙的现在外面,要求见老爷。“
袁进士道:“请进来。”家人就去请里侯。
里侯起先十分忧惧,此时听见一个“请”字,心上才宽了几分,只道吴氏替他说的方便,就大胆走进来,与袁进士施礼。
袁进士送了坐,不等里侯开口,就先说道:“舍下那些不祥之事,学生都知道了。虽是妒妇不是,也因这两个--各怀二心,所以才有媒人出去打合。兄们只道是学生的意思,所以上门来相他。周氏之死,是他自己的命根,与兄无干。至于吴氏之嫁,虽出奸媒的诡计,也是兄前世与他有些夙缘,所以无心凑合。学生如今并不怪兄,兄可速速领回去,以后不可再教他上门来坏学生的体面。”他一面说,里侯一面叫“青天”。
说完,里侯再三推辞,说是:“老先生的爱宠,晚生怎敢承受?”
袁进士变下脸来道:“你既晓得我的爱宠,当初就不该娶他;如今娶回去,过了这几时又送来还我,难道故意在羞辱我么?”
里侯慌起来道:“晚生怎么敢?就蒙老先生开恩,教晚生领去,怎奈他嫌晚生丑陋,不愿相从,领回去也要啕气。”哀进士就回过间去对吴氏道:“你听我讲,自古道:”红颜薄命。‘你这样的女人,自然该配这样的男子。若在我家过世,这句古语就不验了。你如今若好好跟他回去,安心贴意做人家,或者还会生儿育女,讨些下半世的便宜;若还吵吵闹闹,不肯安生,将来也不过像周氏,是个梁上之鬼。莫说死一个,就死十个,也没人替你伸冤。“说完,又对里侯道:”阙兄请别,学生也不送了。“□着手拱一拱,头也不回,竟走了进去。
吴氏还啼啼哭哭,不肯出门,当不得许多家人你推我拽,把他塞进轿子。起先威风凛凛而来,此时兴致索然而去。
到了阙家,头也不抬,竟往书房里走。里侯一把扯住道:“如今去不得了。我起先不敢替你成亲,一则被你把人命吓倒,要保身家;二则见你忒标致了些,恐怕啕气。如今尸主与凶身当面说过,只当批个执照来了,难道还怕甚么人命不成?就是容貌不相配些,方才黄甲进士亲口分付过了,美妻原该配丑夫,是黄金板上刊定的,没有甚么气啕得,请条直些走来成亲。”
吴氏心上的路数往常是极多的,当不得袁进士五六句话,把他路数都塞断了。如今并无一事可行,被他做个顺手牵羊,不响不动,扯进房里去了。
里侯这一晚成亲之乐,又比束缚醉人的光景不同,真是渐入佳境。从此以后,只怕吴氏要脱逃,竟把书房的总门锁了,只留一个转筒递茶饭过去。邹、何两位小姐与吴氏隔断红尘,只好在转筒边谈谈衷曲而已。
吴氏的身子虽然被他箝束住了,心上只是不甘,翻来覆去思量道:“他娶过三次新人,两个都走脱了,难道只有我是该苦的?他们做清客,教我一个做蛆虫。定要生个法子去弄他们过来,大家分些臭气。就是三夜轮着一夜,也还有两夜好养鼻子。”算计定了,就对里侯道:“我如今不但安心贴意,随你终身,还要到书房里去,把那两个负固不服的都替你招安过来,才见我的手段。”里侯道:“你又来算计脱身了。不指望獐把鹿兔,只怕连猎狗也不得还乡,我被人骗过几次,如今再不到水边去放鳖了。”吴氏就罚咒道:“我若骗你,教我如何如何!
你明日把门开了,待我过去劝他,你一面收拾房伺候,包你一拖便来。只是有句话要分付你,你不可不依。卧房只要三个,床铺却要六张。“里侯道:”要这许多做甚么?“吴氏道:”我老实对你说,你身上这几种气息,其实难闻。自古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等他们过来,大家做定规矩,一个房里一夜,但许同房,不许共铺,只到要紧头上那一刻工夫过来走走,闲空时节只是两床宿歇,这等才是个可久之道。“里侯听见,不觉大笑起来道:”你肯说出这句话来,是个脱身之计了。
这等一一依从就是。“次日起来,早早把书房开了,一面收拾房间,一面教吴氏去做说客。
却说邹、何两位小姐见吴氏转来,竟与里侯做了服贴夫妻,过上许多时,不见一毫响动。两个虽然没有醋意,觉得有些懊悔起来。不是懊悔别的事,他道我们一个有才,一个有貌,终不及他才貌俱全,一个当两个的,尚且与他过得日子,我们半个头,与他啕甚么气?当初那些举动,其实都是可以做、可以不做的。两个人都先有这种意思,吴氏的说客自然容易做了。
这一日走到,你欢我喜,自不待说。讲了一会闲话,吴氏就对二人道:“我今日过来,要讲个分上,你二位不可不听。”
二人道:“只除了一桩听不得的,其余无不从命。”吴氏道:“听不得的听了,才见人情,容易的事,那个不会做?但凡世上结义的弟兄,都要有福同享,有苦同受,前日既蒙二位不弃,与我结了金石之盟,我如今不幸不能脱身,被他拘在那边受苦,你们都是尝过滋味的,难道不晓得?如今请你们过去,大家分些受受,省得磨死我一个,你们依旧不得安生。”二人道:“你当初还说要超度我们上天,如今倒要扯人到地狱里去,亏你说得出口。”吴氏道:“我也指望上天,只因有个人说这地狱该是我们坐的,被他点破了,如今也甘心做地狱中人。你们两上也与我一样,是天堂无分、地狱有缘的,所以来拉你们去同坐。”就把袁进士劝他“红颜自然薄命,美妻该配丑夫”的话说了一遍,又道:“他这些话说得一毫不差,二位若不信,只把我来比就是了。
你们不曾嫁过好丈夫的,遇着这样人,也还气得过;我前面的男子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靠他终身,虽不是诰命夫人,也做个乌纱爱妾,尽可无怨了。怎奈大娘要逼我出去,媒人要哄我过来,如今弄到这个地步。
这也罢了,那日来相我的人又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嫁将过去,虽不敢自称佳人,也将就配得才子,自然得意了。谁想他自己做不成亲,反替别人成了好事,到如今误得我进退无门。我等看起来,世间的好丈夫,再没得把与好妇人受用的,只好拿来试你一试,哄你一哄罢了。我和你若是一个两个错嫁了他,也还说是造化偶然之误,如今错到三个上,也不叫做偶然了;他若娶着一个两个好的,还说他没福受用,如今娶着三个都一样,也不叫做没福了。总来是你我前世造了孽障,故此弄这鬼魅变不全的人身到阳间来磨灭你我。如今大家认了晦气,去等他磨灭罢了。“吴氏起先走到之时,先把他两个人的手一边捏住一只,后来却像与他闲步的一般,一边说一边走,说到差不多的时节,已到了书房门口两边交界之处了,无意之中把他一扯,两个人的身子已在总门之外,流水要回身进去,不想总门已被丫鬟锁了。这是吴氏预先做定的圈套。
二人大惊道:“这怎么使得?就要如此,也待我们商量酌议,想个长策出来,慢慢的回话,怎么捏人在拳头里,硬做起来?”吴氏道:“不劳你们费心,长策我已想到了。闻香躲臭的家伙,都现现成成摆在那边,还你不即不离,决不像以前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就是。”二人问甚么计策,吴氏又把同房各铺的话说了一遍,二人方才应允。各人走进房果然都是两张床,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又摆着香炉匙箸。里侯也会奉承,每一个房里买上七八斤速香,凭他们烧过日子,好掩饰自家的秽气。
从此以后,把这三个女子当做菩萨一般烧香供养,除那一刻要紧工夫,再不敢近身去亵渎他。由邹而何,则何而吴,一个一夜,周而复始,任他自去自来,倒喜得没有醋吃。
不上几年,三人各生一子。儿子又生得古怪,不像爷,只像娘,个个都娇皮细肉。又不消请得先生,都是母亲自教。以前不曾出过科第,后来一般也破天荒,进学的进学,中举的中举,出贡的出贡。里侯只因相貌不好,倒落得三位妻子都会保养他,不十分肯来耗其精血,所以直活到八十岁才死。
这岂不是美妻该配丑夫的实据?我愿世上的佳人把这回小说不时摆在案头,一到烦恼之时,就取来翻阅,说我的才虽绝高,不过像邹小姐罢了;貌虽极美,不过像何小姐罢了;就作两样俱全,也不过像吴氏罢了。他们一般也嫁着那样丈夫,一般也过了那些日子,不曾见飞得上天,钻得入地,每夜只消在要紧头上熬那一两刻工夫,况那一两刻又是好熬的。或者度得个好种出来,下半世的便宜就不折了。
或者丈夫虽丑,也还丑不到阙不全的地步,只要面貌好得一两分,秽气少得两种,墨水多得一两滴,也就要当做潘安、宋玉一般看承,切不可求全责备。
我这服金丹的诀窍都已说完了,药囊也要收拾了,随你们听不听,不干我事。只是还有几句话,分付那些愚丑丈夫:他们嫁着你固要安心,你们娶着他也要惜福。要晓得世上的佳人,就是才子也没福受用的,我是何等之人,能够与他作配?只除那一刻要紧的工夫,没奈何要少加亵渎,其余的时节,就要当做菩萨一般烧香供养,不可把秽气熏他,不可把恶言犯他,如此相敬,自然会像阙里侯,度得好种出来了。
切不可把这回小说做了口实,说这些好妇人是天教我磨灭他的,不怕走到那里去!要晓得磨灭好妇人的男子,不是你一个;磨灭好妇人的道路,也不是这一条。万一阎王不曾禁锢他终身,不是咒死了你去嫁人,就是弄死了他来害你,这两桩事就是红颜女子做得出的。
阙里侯只因累世积德,自己又会供养佳人,所以后来得此美报。不然,只消一个袁进士翻转脸来,也就勾他了。
我这回小说也只是论姻缘的大概,不是说天下夫妻个个都如此。只要晓得美妻配丑夫倒是理之常,才子配佳人反是理之变。处常的要相安,处变的要谨慎。这一回是处常的了,还有一回处变的,就在下面,另有一般分解。
卷六 遭风遇盗致奇赢让本还财成巨富
诗云:
从来形体不欺人,燕颔封侯果是真。
亏得世人皮相好,能容豪杰隐风尘。
前面那一回讲的是“命”了,这一回却说个“相字”。相与命这两件东西,是造化生人的时节搭配定的。
半斤的八字,还你半斤的相貌;四两的八字,还你四两的相貌;竟像天平上弹过的一般,不知怎么这样相称。
若把两桩较量起来,赋形的手段比赋命更巧。
怎见得他巧处?世上人八字相同的还多,任你刻数不同,少不得那一刻之中,也定要同生几个;只有这相貌,亿万苍生之内,再没有两个一样的。随你相似到底,走到一处,自然会异样起来。所以古语道:“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这不同的所在已见他的巧了。
谁知那相同的所在,更见其巧。若是相貌相同,所处的地方也相同,这就不奇了;他偏要使那贵贱贤愚相去有天渊之隔的,生得一模一样,好颠倒人的眼睛,所以为妙。
当初仲尼貌似阳虎,蔡邕貌似虎贲。仲尼是个至圣,阳虎是个权奸;蔡邕是个富贵的文人,虎贲是个下贱的武士,你说那里差到那里?若要把孔子认做圣人,连阳虎也要认做圣人了;若要把虎贲认做贱相,连蔡邕也要认做贱相了。
这四个人的相貌虽然毕竟有些分辨,只是这些凡夫俗眼那里识别得来?从来负奇磊落之士,个个都恨世多肉眼,不识英雄。
我说这些肉眼是造化生来护持英雄的,只该感他,不该恨他。若使该做帝王的人个个知道他是帝王,能做豪杰的人个个认得他是豪杰,这个帝王、豪杰一定做不成了。项羽知道沛公该有天下,那鸿门宴上岂肯放他潜归?淮阴少年知道韩信后为齐王,那胯下之时岂肯留他性命?亏得这些肉眼,才隐藏得过那些异人。
还有一说,若使后来该富贵的人都晓得他后来富贵,个个去趋奉他,周济他,他就预先要骄奢淫欲起来了,那里还肯警心惕虑,刺股悬梁,造到那富贵的地步?所以造化生人,使乖弄巧的去处都有一片深心,不可草草看过。
如今却说一个人相法极高,遇着两个面貌一样的,一个该贫,一个该富,他却能分别出来。后来恰好合着他的相法,与前边敷演的话句句相反,方才叫做异闻。
弘治年间,广东广州南海县,有个财主姓杨,因他家资有百万之富,人都称他为杨百万。当初原以飘洋起家,后来晓得飘洋是桩险事,就回过头来,坐在家中,单以放债为事。
只是他放债的规矩有三桩异样:第一桩,利钱与开当铺的不同。当铺里面当一两二两,是三分起息,若当到十两二十两,就是二分多些起息了。他翻一个案道:借得少的毕竟是个穷人,那里纳得重利钱起?借得多的定是有家事的人,况且本大利亦大,拿我的本去趁去利来,便多取他些也不为虐。所以他的利钱,论十的是一分,论百的是二分,论千的是三分。人都说他不是生财,分明是行仁政,所以再没有一个赖他的。
第二桩,收放都有个日期,不肯零星交兑。每月之中,初一、十五收,初二、十六放。其余的日子,坐在家中与人打双陆、下象棋,一些正事也不做。人知道他有一定的规矩,不是日期再不去缠扰他。
第三桩一发古怪,他借银子与人,也不问你为人信实不信实,也不估你家私还得起还不起,只是看人的相貌何如。若是相貌不济,票上写得多的,他要改少了;若是相貌生得齐整,票上写一倍,他还借两倍与你,一双眼睛竟是两块试金石,人走到他面前,一生为人的好歹,衣禄的厚薄,他都了然于胸中。
这个术法别人拿去趁钱,他却拿来放债,其实放债放得着,一般也是趁钱。当初唐朝李世勣在军中选将,要相那面貌丰厚、像个有福的人,才教他去出征;那些卑微庸劣的人,一个也不用。人问他甚么原故?他道薄福之人,岂可以成功名?也就是这个道理。杨百万只因有些相法,所以借去的银子,再没有一注落空。
那时节南海县中有个百姓,姓秦名世良,是个儒家之子。
少年也读书赴考,后来因家事消条,不能糊口,只得废了举业,开个极小的铺子,卖些草纸灯心之类。
常常因手头乏钞,要问杨百万借些本钱,只怕他的眼睛利害,万一相得不好,当面奚落几句,岂不被人轻贱?所以只管苦挨。挨到后面,一日穷似一日,有些过不去了,只得思量道:“如今的人,还要拿了银子去央人相面。我如今又不费一文半分,就是银子不肯借,也讨个终身下落了回来,有甚么不好?”
就写个五两的借票,等到放银日期走去伺候。
从清晨立到巳牌时分,只见杨百万走出厅来,前前后后跟了几十个家人,有持笔砚的,有拿算盘的,有捧天平的,有抬银子的。杨百万走到中厅,朝外坐下,就像官府升堂一般,分付一声收票。
只见有数百人一齐取出票来,挨挤上去,就是府县里放告投文,也没有这等闹热。秦世良也随班拥进,把借票塞与家人收去,立在阶下,听候唱名。
只见杨百万果然逐个唤将上去,从头至脚相过一番,方才看票。也有改多为少的,也有改少为多的。那改少为多的,兑完银子走下来,个个都气势昂昂,面上有骄人之色。那改多为少的,银子便接几两下来,看他神情萧索,气色暗然,好象秀才考了劣等的一般,个个都低头掩面而去。
秦世良看见这些光景,有些懊悔起来道:“银子不过是借贷,终久要还,又不是白送的,为甚么受人这等怠慢?”欲待不借,怎奈票子又被他收去。
正在疑虑之间,只见并排立着一个借债的人,面貌身材与他一样,竟像一副印板印下来的。世良道:“他的相貌与我相同,他若先叫上去,但看他的得失,就是我的吉凶了。”不曾想得完,那人已唤上去了。世良定着眼睛看,侧着耳朵听,只见杨百万将此人相过一番,就查票上的数目,却是五百两。杨百万笑道:“兄那里借得五百两起?”那人道:“不肖虽穷,也还有千金薄产,只因在家坐不过,要借些本钱到江湖上走走,这银子是有抵头的,怎见得就还不起?”杨百万道:“兄不要怪我说,你这个尊相,莫说千金,就是百金也留不祝无论做生意不做生意,将来这些尊产少不得同归于荆不如请回去坐坐,还落得安逸几年,省得受那风霜劳碌之苦。”那人道:“不借就是了,何须说得这等尽情!”计了票子,一路唧唧哝哝,骂将出去。
世良道:“兔死狐悲,我的事不消说了。”竟要讨出票子,托故回家,不想已被他唤着名字,只得上去讨一场没趣了下来。
谁想杨百万看到他的相貌,不觉眼笑眉欢,又把他的手掌扯了一捏,就立起身来道:“失敬了。”竟查票子,看到五两的数目,大笑起来道:“兄这相尊相,将来的家资不在小弟之下,为甚么只借五两银子?”世良道:“老员外又来取笑了。
晚生家里四壁萧然,朝不谋夕,只是这五两银子还愁老员外不肯,怎么说这等过分的话,敢是讥诮晚生么?“杨百万又把他仔细一相道:”岂有此理,兄这个财主,我包得过。任你要借一千、五百,只管兑去,料想是有得还的。“世良道:”就是老员外肯借,晚生也不敢担当,这等量加几两罢。“杨百万道:”几两、几十两的生意岂是兄做的?你竟借五百两去,随你做甚么生意,包管趁钱,还不要你费一些气力,受一毫辛苦,现现成成做个安逸财主就是。“说完,就拿笔递与世良改票,世良没奈何,只得依他,就在”五“字之下、”两“字之上加一个”百“字进去。写完,杨百万又留他吃了午饭,把五百两银子兑得齐齐整整,教家人送他回来。
世良暗笑道:“我不信有这等奇事,两个人一样的相貌,他有千金产业,尚且一厘不肯借他;我这等一个穷鬼,就拚五百两银子放在我身上,难道我果然会做财主不成?不要管他,他既拚得放这样飘海的本钱,我也拚得去做飘海的生意。闻得他的人家原是洋里做起来的,我如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到洋里去试试。”就与走番的客人商议,说要买些小货,跟去看看外洋的风光。众人因他是读过书的,笔下来得,有用着他的去处,就许了相带同行,还不要他出盘费。世良喜极,就将五百两银子都买了绸缎,随众一齐下船。
他平日的笔头极勤,随你甚么东西,定要涂几个字在上面。
又因当初读书时节,刻了几方图书,后来不习举业,没有用处,捏在手中,不住的东印西印,这也是书呆子的惯相。
一日舟中无事,将自己绸缎解开,逐匹上用一颗图书,用完捆好,又在蒲包上写“南海秦记”四个大字。
众人都笑他道:“你的本钱忒大,宝货忒多,也该做个记号,省得别人冒认了去。”世良脸上羞得通红,正要掩饰几句,忽听得舵工喊道:“西北方黑云起了,要起风暴,书收进岛去。”那些水手听见,一齐立起身来,落篷的落篷,摇橹的摇橹,刚刚收进一个岛内,果然怪风大作,雷雨齐来,后船收不及的,翻了几只。世良同满船客人,个个张牙吐舌,都说亏舵工收船得早。等了两个时辰,依旧青天皎洁。
正要开船,只见岛中走出一伙强盗,虽不上十余人,却个个身长力大,手持利斧,跳上船来,喝道:“快拿银子买命!”
众人看见势头不好,一齐跪下道:“我们的银子都买了货物,腰间盘费有限,尽数取去就是。”只见有个头目立在岸上,须长耳大,一表人材,对众人道:“我只要货物,不要银子,银子赏你们做盘费转去,可将货物尽搬上来。”众强盗得了钧令,一齐动手,不上数刻,剩得一只空船。头目道:“放你们去罢。”
驾掌曳起风篷,方才离了虎穴。满船客人个个都号啕痛哭,埋怨道:“不该带了个没时运的人,累得大家晦气。”世良又恨自家命穷,又受别人埋怨,又虑杨百万这注本钱如何下落,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不上数日,依旧到了家中。思量道:“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如今本钱劫去,也要与他说个明白,难道躲得过世不成?“只得走到杨百万家。
恰好遇着个收银的日子,那天平里面,铿铿锵锵,好象戏台上的锣鼓,响个不祝等得他收完,已是将要点灯的时候。
世良面上无颜,巴不得暗中相见。
杨百万见他走到面前,吃一惊道:“你做甚么生意,这等回头得快?就是得利,也该再做几转,难道就拿来还我不成?“世良听见,一发羞上加羞,说不出口,仰面笑了一笑,然后开谈,少不得是”惭愧“二字起头,就把买货飘洋、避风遇盗的话说了一遍,深深唱个喏道:”这都是晚生命薄,扶持不起,有负老员外培植之恩,料今生不能补报,只好待来世变为犬马,偿还恩债。“说完,立在旁边,低头下气,不知杨百万怎么发作,非骂即打。
谁知他一毫也不介意,倒陪个笑脸道:“胜败乃兵家之常。
做生意的人,失风遇盗之事,那里保得没有遭把?就是学生当初飘洋,十次之中也定然遇着一两次。自古道:“生意不怕折,只怕歇。‘你切不可因这一次受惊,就冷了求财之念。譬如掷骰子的,一次大输,必有一次大赢。我如今再借五百两与你,你再拿去飘洋,还你一本数十利。”世良听见,笑起来道:“老员外,你的本钱一次丢不怕,还要丢第二次么?”杨百万道:“我若不扶持你做个财主,人都要笑我没有眼睛。你放心兑去,只要把胆放泼些,不要说不是自己的本钱,畏首畏尾,那生意就做不开了。自古道:”貌不亏人。’有你这个尊相,偷也偷个财主来。今晚且别,明日是放银的日期,我预先兑五百两等你。“世良别了。到第二日,当真又写一张借票,随众走去。只见果然有五百两银子封在那边,上面写一笔道:大富长者秦世良客本。
众人的银子都不曾发,杨百万先取这一宗,当众人交与世良道:“银子你收去,我还有一句先凶后吉的话分付你。万一这注银子又有差池,你还来问我借。我的眼睛再不会错的,任你折本趁钱,总归到做财主了才祝”众人都把他细看,也有赞叹果然好相的,也有不则声的,都要办着眼睛看他做财主。
世良谢了杨百万回来,算计道:“他的意思极好,只是分付的话决不可依。他教我把胆放泼些,我前番只因泼坏了事,如今怎么还好泼得?况且财主口里的话极是有准的,他言才那先凶后吉的言语,不是甚么好采头,切记要谨慎。飘洋的险事断然不可再试了,就是做别的生意,也要留个退步。我如今把二百两封好了,掘个地窖,藏在家中,只拿三百两去做生意。
若是路上好走,没有惊吓,到第二次一齐带去作本。万一时运不通,又遇着意外之事,还留得一小半,回来又好别寻生理。“
算计定了,就将二百两藏入地窖,三百两束缚随身,竟往湖广贩米。路上搭着一个老汉同行,年纪有六十多岁,说家主是襄阳府的经历,因解粮进京,回来遇着响马,把回批劫去。到省禀军门,军门不信,将家主禁在狱中。如今要进京去干文书来知会,只是衙门使用与往来盘费,须得三百余金。家主是个穷官,不能料理,将来决有性命之忧。说了一遍,竟泪下起来。
世良见他是个义仆,十分怜悯,只是爱莫能助,与他同行同宿,过了几晚。一日宿在饭店,天明起来束将,不见了一个盛银子的顺袋。世良大惊,说店中有贼。主人家查点客人,单少了那个同行的老汉。
世良知道被他拐去,赶了许多路,并无踪影,只得捶胸顿足,哭了一场,依旧回家。心上思量道:“亏我留下退步,若依了财主的话,如今屁也没得放了。”只得把地窖中的银子掘将起来仍往湖广贩米。
到了地头,寻个行家住下,因客多米少,坐了等货。一日见行中有个客人,面貌身材与世良相似,听他说话,也是广东的声音,世良问道:“兄数月之前,可曾问杨百万借银子么?”
那客人道:“去便去一次,他不曾有得借我。”世良道:“我道有些面善。那日小弟也在那边,听见他说兄的话过于莽戆,小弟也替兄不平。”那各人道:“他的话虽太直,眼睛原相得不差。小弟自他相过之后,弄出一桩人命官司,千金薄产费去三分之二。如今只得将余剩田地卖了二百金,出来做客。若趁钱便好,万一折本,就要合着他的话了。”世良道:“他的话断凶便有准,断吉一些也不验。”就将杨百万许他做财主,自己被劫被拐的话细说一番。
那客人道:“我闻得他相中一人,说将来也有他的家事,不想就是老兄,这等失敬了。”就问世良的姓名,世良对他说过,少不得也回问姓名,他道:“小弟也姓秦,名世芳,在南海县西乡居祝”世良道:“这也奇了,面貌又相同,姓又相同,名字也像兄弟一般,前世定有些缘分。兄若不弃,我两个结为手足何如?”世芳道:“照杨百万的相法,老兄乃异日之陶朱,小弟实将来之饿莩,怎敢仰攀?”世良道:“休得取笑。”
两人办下三牲,写出年纪生日,世芳为兄,世良为弟,就在神前结了金石之盟。两个搬做一房,日间促膝而谈,夜间抵足而睡,情意甚是绸缪。
一日主人家道:“米到了,请兑银子买货。”世良尽为弟之道,让世芳先买。世芳进去取银子,忽然大叫起来道:“不好了,银子被人偷去了!”走出来埋怨主人道:“我房里并无别人往来,毕竟是你家小厮送茶送饭,看在眼里,套开锁来取去了。我这二百两不是银子,是一家人的性命。你若不替我查出来,我就死在你家,决不空手回去!”主人家道:“舍下的小厮俱是亲丁,决无做贼之理。这主银子毕竟到同房共宿的客人里面去查,查不出来,然后鸣神发咒,我主人家是没得赔的。”
世芳道:“同房共宿的只有这个舍弟,他难道做这样歹事不成?”主人道:“你这兄弟又不是同宗共祖的,又不是一向结拜的,不过是萍水相逢,偶然投契。如今的盟兄盟弟里面,无所不至的事都做出来,就是你信得他过,我也信他不过。”世良道:“这等说,明明是我偷来了,何不将我的行李取出来搜一搜?”主人家道:“自然要搜,不然怎得明白?”世良气忿忿走进房去,把行李尽搬出来,教世芳搜。
世芳不肯搜,世良自己开了顺袋,取出一封银子道:“这是我自己的二百两,此外若再有一封,就是老兄的了。”主人家道:“怎么他是二百两,你恰好也是二百两,难道一些零头都没有?这也有些可疑。”就问世芳道:“你的银子是多少一封,每封是多少件数,可还记得?”世芳道:“我的银子是血产卖来的,与性命一般,怎么记不得?”就把封数件数说了一遍。主人家又问世良道:“你的封数件数也要说来,看对不对。”
世良的银子原是借来就分开的,藏在地下已经两月,后面取出来见原封不动,就不曾解开,如今那里记得?就答应道:“我的银子藏多时了,封数便记得,件数却记不得。”主人家道:“看兄这个光景,也不像有银子藏多时的,这句话一发可疑。如今只看与他的件数对不对就知道了。”竟把银子拆开一看,恰好与世芳说的封数件数一一相同。主人家道:“如今还有甚么辨得?”就把银子递与世芳,世芳又细细看了一遍道:“数目也相同,银水也相似,只是纸包与字迹全然不是,也还有些可疑。”主人家道:“有你这样呆客人。他既偷了去,难道不会换几张纸包包,写几个字混混?如今银子查出来了,随你认不认,只是不要胡赖我家小厮。”说完,竟进去了。世良气得目定口呆,有话也说不出。
世芳道:“贤弟,这桩事教劣兄也难处。欲待不认,我的银子查不出,一家性命难存,欲待认了,又恐有屈贤弟。如今只得用个两全之法。大家认些晦气,各分一半去做本钱,胡卢提结了这个局罢。”世良道:“岂有此理,若是小弟的银子,老兄分毫认不得;若是老兄的银子,小弟分毫取不得。事事都可以仗义,只有这项银子是仗不得义的。老兄若仗义让与小弟,就是独为君子;小弟若仗义让与老兄,就是甘为小人了。”世芳道:“这等怎么处?”世良道:“如今只好明之于神。若是老兄肯发咒,说此银断断是你的,小弟情愿空手回去;若是小弟肯发咒,说此银断断是我的,老兄也就说不得要袖手空回。
小弟宁可别处请罪了。“世芳道:”贤弟不消这等固执,管仲是千古的贤人,他当初与鲍叔交财也有糊涂的时节。鲍叔知道他家贫,也朦胧不加责备。如今神圣面前不是儿戏得的,还是依劣兄,各分一半的是。“两个人争论不止,那些众客人与主人家都替世芳不服道:”明明是你的银子,怎么有得分与他?
“又对世良道:”我这行里是财帛聚会的所在,不便容你这等匪人,快把饭钱算算称还了走。“世良是个有血性的人,那里受得这样话起?就去请了城隍、关圣两分纸马,对天跪拜道:”这项银两若果然是我偷他的,教我如何如何。“只表自己的心,再不咒别人一句。拜完,将饭帐一算,立刻称还,背了包裹就走。
世芳苦留不住,只得瞒了众人,分那一百两,赶到路上去送他,他只是死推不受。
别了世芳,竟回南海,依旧去见杨百万,哭诉自己命穷,不堪扶植,辜负两番周济之恩,惭愧无地。说话之间,露出许多不安之态。
杨百万又把好言安慰一番,到底不悔,还要把银子借他,被他再三辞脱。从此以后,纠集几个蒙童学生处馆过日。
那些地方邻里因杨百万许他做财主,就把“财主”二字做了他的别号,遇见了也不称名,也不道姓,只叫“老财主”,一来笑他不替杨百万争气,二来见得杨百万的眼睛也会相错了人。
却说秦世芳自别世良之后,要将银子买米,不想因世良迟了一日,米被别人买去了,止剩下几百担稻子。
主人家道:“你若不买,又有几日等货,不如买下来,自己砻做米,一般好装去卖,省得耽搁工夫。”世芳道:“也说得是。”就尽二百两银子买了。
因有便船下瓜洲,等不得砻,竟将稻子搬运下船,要思量装到地头,舂做米卖。
不想那一年淮扬两府饥馑异常,家家户户做种的稻子都舂米吃了,等到播种之际,一粒也无,稻子竟卖到五两一担。世芳货到,千人万人争买,就是珍珠也没有这等值钱。不上半月工夫,卖了一本十利,二百两银子变做二千,不知那里说起。
又在扬州买了一宗茶,装到京师去卖。京师一向只吃松萝,不吃茶的,那一年疫病大作,发热口干的人吃了茶,即便止渴,世芳的茶叶竟当了药卖。不上数月,又是一本十利。
世芳做到这个地步,真是平地登仙,思量杨百万的说话,竟是狗屁,恨不得飞到家中,问他的嘴。
就在京师搭了便船,路上又置些北货,带到杨州发卖。虽然不及以前的利息,也有个四五分钱。此时连本算来,将有三万之数,又往苏州做绸缎,带回广东。
不一日到了自家门前,货物都放在船上,自己一人先走进去。妻子见他回来,大惊小怪的问道:“你这一向在那里,做些甚么勾当?”世芳道:“我出门去做生意,你难道不晓得,要问起来?”妻子道:“这等你生意做得何如?”世芳大笑道:“一本百利,如今竟是个大财主了。”妻子一发大惊道:“这等你本钱都没有,把甚么趁来的?”世芳道:“你的话好不明白,我把田地卖了二百两银子,带去做生意的,怎么说本钱都没有?”妻子道:“你那二百两银子现在家中,何曾带去?
“世芳不解其故,只管定着眼睛相妻子。
妻子道:“你那日出门之后,我晚间上床去睡,在枕头边摸着一封银子,就是那宗田价。只说你本钱掉在家中,毕竟要回来取,谁知望了一向,再不见到。我只怕你没有盘费,流落在异乡,你怎么到会做起财主来?”世芳呆了半日,方才叹一口气道:“银子便趁了这些,负心人也做得勾了。”妻子问甚么原故,世芳就将下处寻不见银,疑世良偷去的话说了一遍。
妻子道:“这等你的本钱是那个人的银子了。银子虽是他的,时运却是你自己的。如今拚得把这二百两送去还他就是。”
世芳道:“岂有此理,有本才有利,我若不是他这注本钱,莫说做生意,就是盘缠也没得回来。那时节把他的银子错来也罢了,还教他认一个贼去。仔细想来,我成得个甚么人?如今只有一说,将本利一齐送去还他,随他多少分些与我,一来赔他当日之罪,二来也见我不是有意负心,这才是个男子。”妻子道:“自己天大的造化,趁得这注银子,怎么白白拿去送人?
你就送与他,他只说自己本钱上生出来的,也决不感激你,为甚么做这样呆事?“世芳见妻子不明道理,随口答应了几句,当晚把货物留在舟中,不发上岸,只说装到别处去卖。次日杀了猪羊,还个愿心,请邻舍吃钟喜酒。第三日坐了货船,竟往南海去访世良的踪迹。
问到他家,只见一间稀破的茅屋,几堵倾塌的土墙,两扇柴门,上面贴一副对联道:数奇甘忍辱,形秽且藏羞。
世芳见了,知道为他而发,甚是不安。推开门来,只见许多蒙童坐在那边写字,世良朝外坐了打瞌睡,衣衫甚是褴褛。
世芳走到面前,叫一声:“贤弟醒来!”世良吓出一身冷汗,还像世芳赶来羞辱他的一般,连忙走下来作揖,口里千惭愧、万惭愧。世芳作了一个揖,竟跪下来磕头,口里只说“劣兄该死”。世良不知那头事发,也跪下来对拜。拜完了,分宾主坐下。
世良问道:“老兄一向生意好么?”世芳道:“生意甚是趁钱,不上一年,做了上百个对合,这都是贤弟的福分。劣史今日一来负荆请罪,二来连本连利送来交还原主,请贤弟验收。”
世良大惊道:“这是甚么说话?”世芳把到家见妻子,说本钱不曾带去的话,述了一遍。
世良笑一笑道:“这等说来,小弟的贼星出命了。如今事已长久,尽可隐瞒,老兄肯说出来,足见盛德。
小弟是一个命薄之人,不敢再求原本,只是洗去了一个贼名,也是桩侥幸之事,心领盛情了。“世芳道:”说那里话,劣兄若不是贤弟的本钱,莫说求利,就是身子也不得回家,岂有负恩之理?如今本利共有三万之数,都买了绸缎,现有舟中,贤弟请去发了上来。劣兄虽然去一年工夫,也不过是侥天之幸,不曾受甚么辛苦。贤弟若念结义之情,多少见惠数百金,为心力之费则可;若还推辞不受,是自己独为君子,教劣兄做贪财负义的小人了。“
说完,竟扯世良去收货。
世良立住道:“老兄不要矫情,世上那有自己求来的富贵,舍与别人之理!古人常说:”不义取财,如以身为沟壑。‘小弟若受了这些东西,只当把身子做了毛坑,凡世间不洁之物,都可以丢来了。这是断然不要的。“世芳变起脸来道:”贤弟若苦苦不受,劣兄把绸缎发上来,堆在空野之中,买几担干柴,放一把火,烧去就是。“世良见他言词太执,只得陪个笑脸道:”老兄不要性急,今日晚了,且在小馆荒宿,明早再做商量,多少领些就是。“一边说,一边扯学生到旁边,唧唧哝哝的商议,无非是要预支束修,好做东道主人之意。
世芳知道了,就叫世良过来道:“贤弟不消费心,劣兄昨日到家,因一路平安,还个小愿,现带些祭余在船上,取来做夜宵就是。”世良也晓得束修预支不来,落得老实些,做个主人扰客。当晚叙旧谈心,欢畅不了。
说话之间,偶然谈起杨百万来。世芳道:“他空负半生风鉴之名,一些眼力也没有,只劣兄一人就可见了。他说我无论做生意不做生意,千金之产,同归于荆我坐家的命虽然不好,做生意的时运却甚亨通。如今这些货物虽不是自己的东西,料贤弟是仗义之人,多少决分些与我,我拿去营运起来,怕不挣个小小人家?可见他口里的话都是精胡说的。我明日要去问他的口,贤弟可陪我去,且看他把甚么言语支吾?”世良道:“我去到要去,只是借他一千银子,本利全无,不好见面。”
世芳大笑道:“你如今有了三万,还愁甚么一千?明日就当我面前,把本利算一算,发些绸缎还他就是了。”世良大喜道:“极说得是。”两个睡了一晚,次日是杨百万放银的日期。世芳道:“我若竟去问他,他决要赖口,说去年并无此话,你难道好替我证他不成?我如今故意写一张借票,只说问他借一千两银子,他若不肯,然后翻出陈话来,取笑他一场,使他无言对我,然后畅快。”算计定了,就写票同世良走去,依旧照前番的规矩,先把票子递了,伺候唱名。
唱到秦世芳的名字,世芳故意装做失志落魄的模样,走上去等他相。杨百万从头至脚大概看了一遍,又把他脸上仔仔细细了半个时辰,就对家人道:“兑与他不妨,还得起的。”世芳道:“老员外相仔细些,万一银子放落空不要懊悔。”杨百万道:“若是去年借与你,就要落空;今年借去,再不会落空的。”世芳道:“原来老员外也认得是去年借过的。既然如此,同时一个人,为甚么去年借不起,今年就借得起?难道我的脸上多生出一双耳朵,另长出一个鼻子来了不成?”杨百万道:“论你相貌,是个彻底的穷人,只是脸上气色比去年大不相同。
去年是一团的滞气,不但生意不趁钱,还有官府口舌,我若把银子借你,只好贴你打官司。你如今脸上,不但滞气没有了,又生出许阴骘纹来,毕竟做了天大一件好事,才有这等气色,将来正要发财。你如今莫说一千,二千也只管借去。只是有一句话要分付你,你自己的福分有限,须要帮着个大财主,与他合做生意,沾些时运过来,还你本少利多;若自己单枪独马去做,虽不折本,也只好趁些蝇头小利而已。“世芳被他这些话说得毛骨悚然,不觉跪下来道:”老员外不是凡人,乃是神仙下界点化众生的,敢不下拜。“杨百万扶起来道:”怎见得我是神仙?“世芳道:”晚生今日不是来借银子,是来问口的。
不想晚生的毛病,句句被老员外说着,不但不敢问口,竟要写伏便了。“就把去年相了回去,弄出人命官司,后来卖田作本,掉在家中不曾带去,错把世良的银子认做本钱,拿去做生意屡次得采,回来知道原故,将本利送还世良的话,备细说过一遍。
世良也走过去说:“去湖广相遇的,就是这位仁兄。他如今连本利送还我,我决无受他之理。烦老员外劝他将货物装回,省得陷人于不义。”杨百万听了,仰天大笑一顿,对众人道:“我杨老儿的眼睛可会错么?”
指着世良道:“我去年原说他,随你折本趁钱,总归到做财主了才祝如今折本折出上万银子来,可是折出来的财主么?我又说他不要费一毫气力,受一毫辛苦,现现成成做个安逸财主。如今别人替他走过千山万水,趁了银子送上门来,可是个安逸财主么?”阶下立着数百人,齐声喝采道:“好相法,真是神仙!莫说秦兄该下跪,连我们都要拜服了。”杨百万又仰天笑了一顿,对世良道:“这主钱财,你要辞也辞不得。不是我得罪他讲,他若不发这片好心,做这桩好事,莫说三万,就是三十万也依旧会去的。我如今替你酌处,一个出了本钱,一个费了心力,对半均分,再没得说。世芳道:”既蒙老员外分付,不敢不遵。只是这项本钱,原是他借老员外的,利钱自然该在公帐里除,难道教他独认不成?“杨百万道:”也说得是。“就叫家人把利钱一算,连本结个总帐,共该一千三百两,世芳要一总除还,世良不肯道:”你只受得二百两,其余的你不曾见面,难道强盗劫去的、拐子拐去的也要你认不成?“杨百万道:”一发说得是。“就依世良,只算二百两的本利。世芳教人发了几箱绸缎,替他交明白了。杨百万又替他把船上货物对半分开,世良的发了上岸,世芳的留在舟中。当晚杨百万大排筵席,做戏相待,一来旌奖他二人尚义,二来夸示自家的相法不差。
世芳第二日别了世良,将一半货物装载回去。走到自家门前,只见两扇大门忽然粉碎,竟像刀斫斧砍的一般。走进去问妻子,妻子睡在床上叫苦连天,问他甚么缘故?妻子道:“自从你去之后,夜间有上百强盗打进门来,说你有几万银子到家,将我捆了,教拿银子买命。我说银子货物都是丈夫带出去了,他只不信,直把我吊到天明方才散去。如今浑身紫胀,命在须臾。”世芳听了,叹口气道:“杨百万活神仙也!他说我若不起这点好心,银子终久要去,如今一发验了。若不是我装去还他,放在家中,少不得都被强盗劫去。这等看起来,我落得做了一个好人,还拾到一半货物。”妻子道:“如今有了这些东西,乡间断然住不得了,趁早进城去。”世芳道:“杨百万原教我帮着个财主,沾他些时运。我如今看来,以前的时运分明是世良兄弟的了。我何不搬进城去,依傍着他,莫说再趁大钱,就是保得住这些身家,也勾得紧了。”就把家伙什物连妻子一齐搬下货船,依旧载到城中,与世良合买一所厅房同祝结契的朋友做了合产的兄弟,况且面貌又不差,不认得的竟说是同胞手足。
一日世良与世芳商议道:“这些绸缎在本处变卖没有甚么利钱,你何不同了飘洋的客人到番里去走走,趁着好时运,或者飘得着也不可知。”世芳道:“我也正有此意。”就把妻子托与世良照管,将两家分开的货物依旧合将拢来,世芳载去飘洋不提。
却说南海到了一个新知县,是个贡士出身,由府幕升来的。
到任不多时,就差人访问:“这边有个百姓,叫做秦世良,请来相会。”差人问到世良家里,世良道:“我与他并无相识,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决不是我。”差人道:“是不是也要进去见见。”就把世良扯到县中,传梆进去。
知县请进私衙,教世良在书房坐了一会。只见帘里有人张了一张,走将进去,知县才出来相见。世良要跪,知县不肯,竟与他分庭抗礼,对面送坐。
把世良的家世问了一遍,就道:“本县闻得台兄是个儒雅之士,又且素行可嘉,所以请来相会。以后不要拘官民之礼,地方的利弊常来赐教,就是人有甚么分上相央,只要顺理,本县也肯用情,不必过于廉介。”世良谢了出去,思量道:“我与他无一面之交,又没有人举荐,这是那里说起,难道是我前世的父亲不成?”隔了几时,又请进去吃酒,一日好似一日。
地方上人见知县礼貌他,那个不趋奉,有事就来相央。替他进个徽号,叫做“白衣乡绅”。坏法的钱他也不趁,顺礼的事他也不辞,不上一年,受了知县五六千金之惠。
一日进去吃酒,谈到绸缪之处,世良问道:“治民与老爷前世无交,今生不熟,不知老爷为甚么缘故一到就问及治民,如今天高地厚之恩再施不厌,求老爷说个明白,好待治民放心。”
知县道:“这个缘故论礼是不该说破的,我见兄是盛德之人,且又相知到此,料想决不替我张扬,所以不妨直告。我前任原是湖广襄阳府的经历,只因解粮进京,转来失了回批,军门把我监禁在狱。我着个老仆进京干部文来知会,老仆因我是个穷官,没有银子料理,与兄路上同行,见兄有三百两银子带在身边,他只因救主心坚,就做了桩不良之事,把兄的银子拐进京去,替我干了部文下来,我才能够复还原职。我初意原要设处这项银子,差人送来奉还的,不想机缘凑巧,我就升了这边的知县,所以一到就请兄相会。又怕别人来冒认,所以留在书房,教老仆在帘里识认,认得是了,我才出来相会。后来用些小情,不过是补还前债的意思,没有甚么他心。”说完了,就叫老仆出来,磕头谢罪。
世良扶起道:“这等你是个义士了,可敬可敬。”世良别了知县出去,绝口不提,自此以后往来愈加稠密。
却说世芳开船之后,遇了顺风,不上一月,飘到朝鲜。一般也像中国,有行家招接上岸,替他寻人发卖。
一日闻得公主府中要买绸缎,行家领世芳送货上门,请驸马出来验货。
那驸马耳大须长,绝好一个人品,会说中国的话,问世芳道:“你是那里人?叫甚么名字?”世芳道:“小客姓秦,名世芳,是南海人。”驸马道:“这等秦世良想是你兄弟么?”
世芳道:“正是。不知千岁那里和他熟?”驸马道:“我也是中国人,当初因飘洋坏了船只,货物都沉在海中,喜得命不该死,抱住一块船板浮入岛内。因手头没有本钱,得招集几个弟兄,劫些货物作本。后面来到这边,本处国王见我相貌生得魁梧,就招我做驸马。我一向要把劫来的资本,加利寄还中国之人,只是不晓得原主的名字。内中有一宗绸缎,上面有秦世良的图书字号,所以留心访问,今日恰好遇着你,也是他的造化。
我如今一倍还他十倍,烦你带去与他。你的货不消别卖,我都替你用就是了。“说完,教人收进去,分付明日来领价。
世芳过了一晚,同行家走去,果然发出两宗银子,一宗是昨日的货价,一宗是寄还世良的资本。世芳收了,又教行家替他置货。不数日买完,发下本船,一路顺风顺水,直到广州。
世良见世芳回来,不胜之喜,只晓得这次飘洋得利,还不晓得讨了陈帐回来。世芳对他细说,方才惊喜不了。常常对着镜子自己笑道:“不信我这等一个相貌,就有这许多奇福。奇福又都从祸里得来,所以更不可解。银子被人冒认了去,加上百倍送还,这也勾得紧了。谁想遇着的拐子,又是个孝顺拐子,撞着的强盗,又是个忠厚强盗,个个都肯还起冷帐来,那里有这样便宜失主!”世良只因色心淡薄,到此时还不曾娶妻。杨百万十分爱他,有个女儿新寡,就与他结了亲。妆奁甚厚,一发锦上添花。与世芳到老同居,不分尔我。后来直富了三代才祝看官,你说这桩故事,奇也不奇?照秦世良看起来,相貌生得好的,只要不做歹事,后来毕竟发积,粪土也会变做黄金;照秦世芳看起来,就是相貌生得不好的,只要肯做好事,一般也会发积,饿莩可以做得财主。
我这一回小说,就是一本相书,看官看完了,大家都把镜子照一照,生得上相的不消说了,万一尊容欠好,须要千方百计弄出些阴骘纹来,富贵自然不求而至了。
卷七 妒妻守有夫之寡懦夫还不死之魂
词云:
妒妇有方可治,懦夫无药堪医。
闺中强悍不由妻,尽是男儿纵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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