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时期,是中国古代散文史上的光辉时期。唐五代散文(主干是唐文)远绍先秦两汉,“扬弃”三国两晋南北朝,成就是巨大的。首先是作者和作品的数量远远超过唐以前的任何一个时期。单就清编《全唐文》所录而言,作者三千余人,与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所收(作者三千四百多人)大致相当;文章一万八千四百多篇,其字数是唐以前全部文章总和的两倍多。如果加上《唐文拾遗》、《唐文续拾》等所补收,其他典籍所录和晚近发现的唐人墓志等,其数量之巨,更非唐五代前所可比拟。更重要的是,此时期的散文,名家辈出,佳作如林,文体丰繁,风格多样,无论是思想内容还是艺术成就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特别是韩愈、柳宗元所领导的“古文运动”,更把唐代散文成就推向顶峰,使“唐之文完然为一王法”(《新唐书·文艺传》序),开启宋元明清散文之先河,并成为它们的典范。从这种意义上说,唐五代时期又是中国古代散文发展史上的又一个重要转折时期。
唐五代散文,就语言形式而言,可分散体和骈体两大类。由于这两类散文往往与一定的文学风尚联系在一起,所以,它们之间的消长变化也就反映出唐五代散文发展变化的轨迹。基于这一点,唐五代散文的发展变化大致可分四个阶段。现略述如下。
(一)骈体为主,文风文体开始变革阶段。唐王朝建立之初,文章“沿江左余风”,“絺句绘章”(并同上),骈俪浮艳,是其主要特色。当时文坛,以骈体散文为主。不但诏令、制诰、表疏、议对等公文用骈体,而且书、记、论、序等也大多如此。当时著名的散文家,如太宗时的魏徵、李百药、于志宁等,高宗、武后时的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朱敬则等,都擅长于骈体散文。散文名篇如《论时政疏》、《十渐疏》、《请除释教疏》、《谏太子承乾书》、《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王勃集序》、《对蜀父老问》、《代李敬业讨武氏檄》、《陈后主论》等,都是骈体。应当说,它们都是言之有物,文辞畅达的骈文佳作。其中有些还多少有点散体化的迹象。当然,它们与当时那些“竞为雕刻”,“骨气都尽,刚健不闻”(杨炯《王勃集序》)的文章比起来,毕竟还是少数。但是,它们的出现却反映着一种新的动向,这就是:浮艳不实的文风开始受到冲击,骈体散文开始受到改造。这一新动向是唐初以来就已出现的改革浮艳文风的主张在创作实践中的表现。随着客观形势和文学自身的发展,到了武后时期,陈子昂终于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并书》中,标举“风雅”、“兴寄”,提倡诗歌革新。该文是针对“文章道弊五百年”而言,重点虽在诗歌,但实际上不能不关系到散文,从而也为散文革新指明了道路。而且,陈子昂在散文创作的实践方面,“惟诸表序犹沿俳俪之习,若论事书疏之类,实疏朴近古”(《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九)。陈子昂的文学主张和创作实践,对于推动唐初以来的散文进一步的健康发展,有着重要意义。但是,从魏徵、杨炯、陈子昂等人的主张和实践来看,他们所反对的是散文创作中的浮艳文风,而不是要摒弃骈体散文这种文体,不是要以散体来代替骈体。不过,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骈体散文事实上是浮艳文风的载体,要革新文风,势必不可能不触动文体,淡化骈俪气息。所以,骈体散文本身的改革,骈体向散体转变的进程,随着文风改革的发展,也在发展着。与此同时,唐初以来就已存在的散体散文,也在随着文风改革的发展,逐步扩大其应用的领域,提高其艺术表现能力,增强其地位和影响。
(二)骈体向散体过渡阶段。玄宗开元年间,散文创作仍以骈体为主,但骈体散文文风文体的变革,在创作实践上进步颇为明显。绮靡之风减退,质实自然、骈散间行的作品渐多。号称“大手笔”的张说,所作为骈体散文。其中占很大比重的碑志,往往在质实、生动的叙写之中,杂以议论,刻画人物,寄寓褒贬,内容沉实,气势雄浑;此类作品的语言,大多明白晓畅,较少雕饰,有的还骈散兼行,错落有致。被张说称为“后出词人之冠”(《新唐书·张九龄传》)的张九龄,他的一些敕书、书、序等,虽为骈体散文,但写事、绘景、抒情、议论,情意真切,文辞平正自然,骈散间行,优美畅达。他的《敕金城公主书》(“岁月流易”),实际上已是散体散文。张说、张九龄的散文创作,典型地反映出当时骈体散文变革的实际。玄宗天宝年间到代宗大历年间,元结、萧颖士、李华、独孤及、梁肃等相继崛起。他们自觉写作散体散文;同时,在理论上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文风文体的主张,要求文章应以儒家思想为依归,内容充实,有益于“政教”,文辞质朴简洁,反对“俪偶章句”。他们在理论和创作实践方面,尽管还有不足之处,但却为韩柳古文运动作好了充分准备。在这种情况下,散体代替骈体而成为散文的主流,已成为不可阻挡的趋势。
(三)古文大兴,文风文体变革全面胜利阶段。德宗建中年间和贞元初期,骈文家陆贽所作奏议,指陈政事,深切精当,虽用骈体而不受拘束,自由畅达,脱尽浮靡之气,标志着骈体散文的改造取得重大进展。可以说,唐代骈体散文的变革,至陆贽而登峰造极。接着,贞元初期以后,韩愈、柳宗元、欧阳詹、李观、刘禹锡、张籍、白居易、吕温、吴武陵、李翱、皇甫湜、沈亚之等相继登上文坛。在韩愈、柳宗元的领导和影响下,在众多散文家的参与之下,形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古文运动”。这场运动,打着“复古”的旗号,以推行儒道为目的,以大力提倡和写作“古文”(实际是古已有之的散体散文在当时的特定称呼)为手段,积极从事于文体、文风和文学语言的变革。这一运动,主要酝酿于玄宗至代宗时期,正式兴起于贞元年间,至宪宗元和年间而达到高峰,以长庆四年(824)韩愈去世而告一段落。古文运动在理论建树和创作实践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散体终于取代骈体而成为散文创作的主流,为唐以后的古代散文创作开辟了道路,提供了榜样。经过宋代古文家的进一步努力,唐宋古文的传统代代相传,支配着文坛将近一千年,影响是深远的。(“唐代古文运动”,本书另有专论,故本文不予详论。)
(四)散体大行,骈体反振阶段。晚唐五代时期的散文,上承古文运动的余威,散体进一步流行和发展。晚唐前期,仍然健在的“韩门弟子”李翱、皇甫湜、沈亚之等,以及在古文运动影响下成长起来的李德裕、刘轲、舒元舆、刘蕡、杜牧等,积极写作散体散文,使散体散文功能和应用领域进一步增强和扩大。但是,在皇甫湜等人的倡导之下,韩愈文风中崇奇尚怪的一面得到发扬。这不但对散体散文的发展产生消极影响,而且给骈体散文的重新振起以可乘之机。加上骈体散文根基仍在而社会思潮又给予影响,这样,在元和年间就已闻名的骈文家令狐楚的培养之下,李商隐从文宗大和年间开始,大量写作骈体散文,成为晚唐杰出的骈文家。同时之温庭筠、段成式等也都致力于骈体散文写作。一时之间,骈体散文呈现抬头之势。晚唐后期和五代时期,名声较著或存文较多的散文作者之中,吴融、钱珝、胡曾、顾云、乐朋龟、薛廷珪、杜光庭、陈致雍、徐铉、徐锴等多骈体,而且集中于制、议、启、表等类;刘蜕、孙樵、皮日休、陆龟蒙、李磎、司空图、孙邰、程晏、黄滔、牛希济、杨夔、沈颜、罗隐等多散体,特别是皮、陆、罗等所写的小品,具有很强的战斗性和现实性,以及较高的文学价值,发展了古文运动的成就,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誉之为“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铓”。这种情况表明,这一时期的散文创作,骈、散两体尽管各有自己的作者和阵地,有时看来似乎旗鼓相当,但散体的实力和实绩,事实上是骈体难以比拟的。参清董诰等编《全唐文》、陆心源辑《唐文拾遗》、《唐文续拾》、今人吴钢等编《全唐文补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