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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

第五回 石搢珩两处执柯 刘世誉一场春梦
词曰:
配偶天成,产佳人、终归俊杰。有心人,最肯周全,不教面失;岂比酸迂都勿管,争如拘鄙全无术。事当行,须索及时行,休回惑。逢知己,话便说;有违理,情当遏。看世上、痴心偏生顽劣。既然不是姻缘种,如何还作风流孽?直待他春梦一时醒,方才歇。———右调《满江红》
话说刘世誉叫邴一随入密室中,关了角门,必要邴一坐了方讲,邴一只得坐了。世誉道:“我看你是一个仗义有用之人,我那件事只有你干得来。你有那纵跳的本事,可以飞檐走壁,人难防避,故此我一见你,便与你十两银子。若替我干得事妥了,你要妻子房屋,我都与你,你下半世的受用,可以长享快活。你意下何如?”邴一道:“不知相公要我干甚么事?相公试说。我所可以用命处,虽汤火不避。”世誉说道:“此地有个官宦,姓李名绩,表字奇勋。”邴一道:“莫非是山东的李巡抚么?”世誉道:“正是。你却那里晓得?”邴一道:“小人从山东一路来,故此晓得。”世誉道:“那李巡抚与我家是个近邻,向与我家老爷最好。因此他的前程,是我家老爷扶持起的。他为此,将亲生一女自幼许我,更经聘定。不料他往福建做官,挈家赴任。近日回乡,就在山东补了巡抚,也是我家老爷调停之力。彼时在山东时,我家附信去要完姻。那里晓得他竟负心背盟,与他的嫡亲兄弟两下商通。在他自已,写回家信,说我在军中,难于悬拟,诸凡皆托舍弟主持,你家一面择吉迎娶便罢;在他兄弟,又道侄女见父亲不在家,不肯出嫁,必要等父亲回家。我这里又择了吉期,那好便改?况且李奇勋又有这般说话,我便再三央媒去说。那李奇勋的兄弟便设了 个诡计:你家若必要完姻,止有十月初一,合家往墓祭扫,你可于此时将轿子抬回便了。”邴一道:“这是抢亲了。要晓得他不过是省了嫁妆。”世誉道:“若单为省办嫁妆,又不足为奇。叫我临期抬回,那新人死掩紧面孔,只是啼哭。做过了亲,明日方见嘴脸,却是一个奇丑妇人。细讯根由,乃是他兄弟的女儿。”邴一道:“莫不是抢差了么?”世誉道:“那得抢错?是他兄弟对媒人说侄女坐的是一乘大轿,其余十来乘都是小轿,再三敲订明白,我这里认定大轿抢的,明是他做就圈套,设此诡计。”邴一道:“这等说来,明见做弄了。负义背盟,真是可恶。但有一件,天官家公子不嫁,他却要嫁与何等样人?”
世誉道:“他在山东时,收留两个少年将官,一个叫了石琼,一个叫了柳俊,都未有妻室;而今灭贼还朝,朝廷都赏做总兵官;他又与柳俊相好,要把女儿嫁与柳俊,故此悔赖了我家亲事。”邴一听说到柳俊,暗道:“我竟忘了湘烟这厮。湘烟当初在我家,我也待他不薄,他竟背我逃走,有此顽福,做到总兵地位。可见李巡抚受了刘家提拔,便要悔亲,总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打合在一处。”〔妙论。〕又一想念:“湘烟在邳州设计诈降,诱赵茂劫寨,他心里竟要杀我;幸而我会了那纵法,得以脱命。不然竟被他拿住了,自然遭他杀剐,这冤惨如何了得!今日又要占夺人的妻小,这样人,必然天败。”沉吟了一回,便道:“相公受他那般做弄,如今李巡抚回京,难道老爷便肯干休,不与他理论么?”
世誉道:“怎么说来!他倚恃新有军功,朝廷宠眷,得意洋洋,那里睬在眼内?宰相去与他说,他只不理。”邴一道:“相公终不然罢了?为今之计,如何才可?还有一件,那李巡抚既与相公住居邻近,可晓得他小姐为人是怎么样的?”世誉道:“那小姐最好。一来为我先经聘定,不可改移;二来爱我饱学风流,不肯别嫁。他的立心倒不比他的老子。”邴一道:“既李小姐那般多情守礼,有相公在心,却有何难处?相公可差一心腹女娘们,到李家去,与李小姐说通了,小的竟跳进他家,把李小姐驮了回来,有何不可?〔此计险哉。〕再不然,小的愿做昆仑磨勒,盗了红绡,使相公成就夙缘,岂非妙事!”世誉初听,似有喜意,忽然道:“使不得,使不得。他家屋宇深沉,家奴众多,获虎不成,反要身受其害。我已千斟万酌极妥一法,那时方用着你。”看官,你道这邴一的算计是绝妙上策,若依了他,那预先说通之计虽不能行,若邴一出其不意,竟效磨勒所为,则丽娟危矣。世誉却如何不从,反替李家说得那般周密,以灰邴一之心?只因自己说话一派扯谎,若依了邴一做去,必致李小姐寻死觅活,倘有差池,岂不把一个好女子作掉了?世誉此念,亦非专心怜惜李小姐,总为他算定计策,视为必妥,必欲李小姐好好到手,为此阻了邴一之计。乃是天理不庇恶人,曲搢善良,倘邴一计行,李丽娟怎生存济?然而世上的人受这等恶计磨折,断送了性命,亦复不少。正是:
栽培倾覆岂无因?只要天心有此人;
假使天心不相向,奸凶豪富善良贫。
邴一道:“相公有何极妥之法?”世誉低声道:“目下李绩奉王命出使朝鲜,这柳俊也跟随同往。若得你星夜赶上,或在馆驿处所,伺便下手,将那李绩刺死,他兄弟李二没有倚仗,然后喻以大义,不怕他不将侄女嫁我。我见你有此异术,必做得来。事成之后,决然厚报。”邴一见要他行刺,心下想念:“当日在万马军中我一般走脱,今李绩不过出使之人,何难下手!”又想:“那湘烟不念旧主,竟要害我性命;我今趁着刘公子要刺李绩,能够把湘烟一总刺死了,岂不一举两得!况刘公子有福之人,李绩又忘恩负义,此举必然成事。”便欣然道:“相公遇我有缘,我当为相公诛那不义之贼。既然柳俊相随在彼,把他一齐刺死,〔是他自肚里恼。〕砍他的头,以雪相公之忿,却是如何?”世誉大喜,起身向邴一作揖道:“义士快论,肝胆照人。事成当以兄弟相与,决不轻慢。”慌的邴一叩头不迭。世誉道:“我老爷处书来说,李绩已经起行就道,今事不宜迟,即当速往。”邴一道:“料他长行的人,决不十分赶路。我明日兼程而进,决不迟误。”世誉大喜道:“此事身家性命所系,非同小可,千万稳重。”邴一道:“这何消说,我总理会。”
那时世誉发了盘缠,打叠行囊。到明日绝早,邴一在槽上扯了一匹好马,番然就道。世誉又再三叮嘱。真个两人算计,六耳不传,世誉满望好音,痴心等待。正是:
未到痴时情不深,情深方得有痴名;
自痴才是深情种,若至伤人便不情。
按下一头。且说李绩自那日同柳、石陛辞出朝,兵部给了勘合。一路行来,大家说些风土山川。石搢珩也常提起妻子,今若到任,即便往彼接取;但不知别来许久,却作何状。柳俊记着凌驾山,不得一会;今又随李公出使,快也半年,不知来春会场可能连捷。李绩也记挂着女儿,不曾到家一看;却心中也有意在柳俊身上,欲要招他为婿,只为他曾属于人,尚有些狐疑不决。又想道:“他已武臣极品了,况兼少年俊雅,又晓得斯文一脉,还要嫌忌什么?但不知女儿心里如何?”又想:“古来人物,尽有出身微贱,他的功业反足垂名后世,不必拘此形迹,致有当面错过之悔。”展转寻思,主意已定。
一日,在山海关驿中住下。地方官员迎接过,送进供应,三人同坐饮酒。李绩说道:“一路而来,有那许多交际应酬,耽延了好些日子。明日出关,搢珩也要别了。我有一句话,却要与二位面商。”二人欠身拱听。李绩道:“我有小女,今年已十七岁了,虽不足比古来淑女,然秉性颇亦贤达。我已前宦仕远方,故未议及姻事。今已得归故里,我又年老了,这件事断难迟缓。我留心看来,眼前佳婿,无如柳延秀。我主意已定,就烦搢珩作媒。〔李绩许婚柳俊,亦是豪杰所为。〕我今先说定了,待回来时,便当婚配。”柳俊听了大惊,起身答道:“那事柳俊那里敢当!老爷请自尊重。”李绩道:“我意已决,你勿推辞。且坐了讲。”
柳俊坐下道:“老爷不提起,柳俊也不便说。小姐亲事,柳俊却想得一人在此,料老爷也自然中意。”李绩道:“你试说何人?只怕未必及你。”柳俊道:“胜似柳俊万倍。就是柳俊主人凌六鳌,字驾山,现中北直新科举人。”〔石、柳二人岂不替驾山筹此亲事?只因未曾与李绩一会,故不便突然说起。今则正投其机。〕李绩猛然记起道:“只是并未识面,未知人品学问如何。”石搢珩初见李绩许婚,不好赞襄,又不好替柳俊推却;今见柳俊说出凌驾山来,即时大喜道:“老爷择婿,无如凌驾山。若说他胸中抱负,实有王道经济之学。他如今不过借那八股进身,实在斯文、不在乎此。若说他相貌,只怕古人潘岳、卫搢,所谓玉树朝霞,到驾山面前,也须逊后。”李绩大笑道:“那便如此称许!但恨我无缘会见。前者在山东报恩寺,承他来看,因我有病,未及接见。今到都中,遇他中了,想来自然会晤。岂知我同你进京,他又往大名谒见老师。此时岁暮,自然回来。我与你奉差远出,如此左左真是无缘。想二位这等道他好处,料非虚语。我许延秀结婚,亦非妄谈。今二位既是恁般的为我择婿,且待事竣回京,待我与凌生会一面后,就烦二位执柯如何?”两人欠身相谢。石搢珩道:“老爷许婚延秀,固非妄谈;延秀辞婚,亦非矫诈。”李绩喟然道:“我与二位相与,真是同肝共胆,原用不着一毫诈伪。”当夜更漏已深,撤去酒席,进房安寝。
一路来李绩要与二人亲切讲论,都设三榻在一房宿歇,家人随从等皆四围防宿。那夜夜深多饮,李绩上床就睡着了。柳俊亦已睡着。独有石搢珩因议论亲事,又提起了妻子,此时他们一家不知如何记想,转展寻思,又觉了一个更次。神思疲倦,正欲朦朦睡去。只听得庭心里一声响,便惊醒了,像似有人跳地声音。便急悄悄披衣起身,摸着床头挂刀,又摸着了防身弩弓小箭。才拿到手,只见一人扳开窗棂,竟要跨进半墙。其时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夜里,虽无月色,却微微有些星光。搢珩在暗里看了外厢,分明 见 得 一 人,料 不 是 个 好 人,便 架 起 弩 弓,打 一 箭,叫 声“着,”只见那人鹞子翻身,扑地便倒,仰身跌向庭心里。屯的一声,惊动四下里人,都醒了。初先那人扳得窗响,柳俊已从梦寐中惊觉,便急问道:“什么响?”开眼见有亮光,亮光里见有一人,一闪便倒;又见黑暗里有人在床前,吃惊不小,急摸里床寻刀防护。〔此等转折,最为难叙。若单说搢珩,则柳俊便为疏忽庸人。且搢珩打弩,贼人被箭,柳俊惊醒,见诸景象,皆扳窗一响之时,促则无绪,缓则无味。故为最难。〕只听得佩珩道:“是我弩箭打中了贼。”方才放心,便披衣下床。外边随从人等已都起来,带有火把。搢珩乃开门走出。
这时才惊醒了李绩,问知缘故,起来观看。只见庭心里一人倒地,把火照看。只见弩箭一枝,劈心中下,将没箭根,钉牢在脊梁上,拔都拔不出,其人已经气绝而死。柳俊仔细一认,叫声:“奇怪!此人非别,乃是丁孟明!缘何到此地来讨死?”李绩与石搢珩等再三细看,见旁边地上撇下利刀一把,明知是来行刺;令军士将尸洗剥搜看,并无他物。诚恐尚有余党在馆驿内外,把火照看一番。
守至天明,地方官得知夜来有贼行刺,被弩箭打死,都来贺喜,兼请防护疏虞之罪。李绩倒把好言语发放。深自幸慰,感激石搢珩道:“那贼为我剿除草寇,他来报仇,必然要来害我;幸你先听得了,准备打死。不然决为所害。”柳俊道:“其人学习纵法,前赖录供称不谬。在下邳时,我诈欲入伙,诱贼劫营,他便脱逃远遁,自然深恨着我;今夜他来报仇,决然要害我性命。幸石将军先已听见,不至为其所害。”李绩与柳俊都说为我起见,互相慰贺,都感激搢珩救命之恩。石搢珩道:“从贼作乱,天网难逃,故尔今日自来送死。前在邳州,曾出广捕文书,通行直省缉获,今应咨部结案。”李绩道:“正该如此。”便令随行书吏,备文到部,将丁严脱逃之处,销案了结。想丁严当时何等富贵,只为做人不好,身家倾刻消亡。有《长短歌》一篇为证:
生为富贵儿,锦绣缠四肢。
仓有红腐庖有肥,金钗成行皆妙姿;
黄金挥霍犹未遂,复聚亡命要商资。
不顾祖父羞,不虑官吏知。
公然肆行白日下,一旦魂魄天为搢;
附入贼党谋富贵,富贵岂是贼所期?
既脱网罗去,复成刀下尸。
黔驴之技不可恃,辅人不义神所嗤;
圣贤垂戒自作孽,亡家丧身将怨谁?
少师荣华不坚固,墓上唯有悲风吹。
原来丁严那厮,与此日追着李绩,备细察听了李绩与柳俊等一路情景;到晚投驿,更打探得住卧所在。便于左近饭店住下,安顿行李马匹。夜深人静,即便飞檐走屋,到馆驿中,指望为人自为,一举两得。那知天理不容,终于自败。这饭店主人得知驿里打死了贼,也捱来观看,却见是夜来歇宿之人,吃唬不小;惟恐牵连,把马与行李藏过。直得钦差官去了,方得放心。得了行李盘费,变卖马匹,倒有数十多金。〔店主人造化。〕
再表李绩将丁严戮尸烧毁,即便起程。到了关口,写家信托石搢珩带回,略叙驿里贼人行刺之事。柳俊亦私下叮嘱搢珩道:“将军回京,正值上元时候,定与凌相公相遇,必定说与李公择婿之事。倘得联捷,自然在京候补官爵,必等李公转来一会;纵使凭限紧迫,亦必设法挽回。即不中,亦当住下,以图一晤。”搢珩笑道:“驾山在山东寺寓所见,岂不日夜在心?决然欣然住下,定不出京便了。”当下李绩出关,搢珩送出关外,然后分别。
不表李绩前往。且说搢珩转来,晓行夜住,在路过了新正,到得都中,已近上元时候。照前在寓住下,便去寻访凌驾山寓所。
且说凌驾山在老师处大有所获,已于岁底进京。得知了石搢珩同柳俊到寓看他,因往大名,不得相值,甚是懊悔;然见他两人都已做了官,不胜喜悦。更见李绩出使朝鲜,搢珩、柳俊也随着去了,好生不快。过了新年,到初六日向午时候,只见魏义飞走进来,喜着道:“家乡张玉飞相公来了。”
原来张玉飞去年冬里到涿州看父,兼看新过继的妹子。到了涿州寓里,拜见父亲,候问起居安乐;述了母亲康健,叙了许多家常说话;说到今科不得寸进,深为无兴。张哲以善言抚慰一番。随进内看妹子。已有随来家人见过了老家主,便往里边看姑娘。婉玉在里面晓得哥哥到来,立在后堂庭心里迎接。作过了揖后,便设单兄妹相见。玉飞把那过房妹子仔细一看,不觉暗暗称奇。当初凌驾山看见兰英;还是青衣行径;今日张玉飞见婉玉,乃是好人家闺艳。况且凌驾山与张玉飞皆是个有眼有识的才人,比他人眼界不同,怎好不叙出他目中所见?有《瑞鹤仙》一词,道婉玉的好处:
侵眸惊闪电,射四壁,精神光华流转。眼注波痕满,〔光动汉庭。〕澄黑白分匀,含娇溢艳。蛾眉黛浅,点樱口朱唇如茜。倚琼瑶粉鼻丰齐,相称芙蓉姣面。堪羡。绮罗丛里,兰麝香中,有如此仙邦媛?青丝髻绾,七尺长,乌云卷。〔刘宋时,赐公主面首三十人。注:面,貌美也;首,发美也。可见发于妇人为第一要紧之物。使姣其面而搢其首,则亦何美之有哉!张丽华发长七尺,黑如髹漆,润光欲滴,能鉴人毛发。卫子夫发长七尺余。〕镜儿般照见,须眉毫末,润泽清稠细软。雅妆梳,绕翠围珠,宝钗金钏。
玉飞见妹子貌美异常,输心服意;再见他举止;安详,更兼出言和雅,候问母亲起居,询及哥哥近况,一种至情,那里似过房来的陌生外人?直头是同胞共乳、从无嫌隙的兄妹,怎不叫玉飞欢喜!玉飞便将行李打开,取出母亲带他的衣饰,婉玉一一拜受。张哲见妻子那等用心,兄妹有同天性,大为畅快。有诗一首,独怜婉玉之情,道是:
举世谁能处不堪?忍将颜色向人甘。
只缘薄命沾泥絮,诚恐旁人背后谈。
张玉飞见妹子德性温和,询问家里婢仆,异口同音,都道姑娘之好。便写书寄母亲,道达妹子婉玉贤德。婉玉虽不十分识字,只因李小姐朝夕薰陶,文理古典竟有些晓得,只要念与他听,便默识心通;因此玉飞于闲暇时,他父子兄妹讲论斯文,道些典故,大家议论颇同。张哲背了婉玉,谓儿子道:“那女子聪明过人,相貌又好,不要埋没了他终身;须拣择读书人里,好少年子弟配他,后来决有好处。”玉飞深以为是。
一日,玉飞在门首买得北直乡试全录,晓得科场为失火改期,见凌驾山中在第二名,不胜大喜。便把凌驾山的相与说与父亲知道;更将丁孟明诬陷,自己替他出呈辨冤之事,备细说知。“他今却由监生中在北场。孩儿欲于新正进京一会。”张哲见儿子恁般仗义,称赞几声,便问丁孟明今作何状。玉飞便将丁孟明遇了天火,烧灭全家,后来同家盗赖录逃去,竟入山东贼寇;贼败事破。山东巡抚处又有文书到扬州知会,申明凌驾山被诬前案,给还家产。止有丁孟明脱逃未获。“孩儿初闻此信,未知真确。后正起身上来,途中遇见朋友,道他曾见过文书,方晓得是真的。过山东日,贼已剿平了,闻说了孟明尚未捉获。凌驾山在京中,只怕未能尽知。来年进京去通知他,自然喜乐。”张哲点头道“是”。
看看过了除夕,到了新岁。贺过了节,到初四日,别了父妹,带了一个家人,初五日到京,挨访凌驾山寓所。到初六午间,方才寻到。却见魏义正在门首。
大家看见,欣喜非常。魏义即便入内报知,凌驾山连忙出迎。已见玉飞走进堂中,相见坐下。玉飞恭贺道:“长兄避祸出门,今掇巍科,塞翁失马,未必非福。小弟昨日入都,因急于寻访,竟未及备贴拜候。”凌驾山道:“极相知人,正该如此。小弟去年为人暗算,仓皇出门,不得相闻告别。家中被当事诛求,小仆系狱,深谢长兄肝胆相爱,竭力周全,小弟得以脱然无累。此情此德,何以报称!长兄别来近况何如?去秋又见遗屈。”张玉飞道:“前闻魏尊纪在狱,有甚凶信,以后又闻说走脱了,总属狐疑。方才见了,使弟惊喜交集。究竟是怎的出狱的呢?”凌驾山道:“此话甚长。先要问长兄作寓何所?”玉飞道:“在饭店里,尚未寻寓。”驾山便叫魏义同张仆去取铺陈,乃道:“弟此寓甚宽,正苦寂寞,长兄来得甚好。”
驾山便先述了石搢珩越狱救魏义之事。更将湘烟同行,到兖州报恩寺留寓,出游瑞光,遇山贼窍发;湘烟如何得遇李公,李绩升任巡抚剿贼,湘烟更名柳俊,杀贼建功;自己如何得遇褚愚,后又遇见魏义,贼退进城,柳俊留下书信盘费;如何进京纳监,却遇贡院火灾,得以改期与考之事,略为叙述一番。玉飞听到搢珩义勇非常,十分钦慕。也将询问沈氏、集友具程之事说知。遂备述丁孟明火灾顷家,投贼事败,山东巡抚移文知会南直,巡抚题问前情,已经具题申明诬陷,给还家产始末。驾山始欢然大喜,消释无限愁烦。
将近黄昏,摆酒相待。驾山又说石搢珩同魏义进京寻我,又遇乱兵冲散,想系投军,与柳俊一同破贼,今俱授为总兵,又俱随李公出使等事,细说一遍。玉飞大喜,道:“了家这小厮,恁般福气。可羡,可羡!”当下饮至二三更方寝。
自后凌、张两人镇日快谈今古,互叙未询委曲。驾山独瞒起了李小姐酬和之事。玉飞见得驾山未有亲事,便思将过房妹子许他,故把过房事亦不提起。将近上元,二人打点看灯。玉飞道:“帝城春色,难得相遇,必须尽兴看玩。”正在说笑,只见有一军官进来问道:“这里可是南直凌相公下处?”那时无人在旁,驾山只得起身迎问道:“此间正是。长官何来?”那人道:“我们是奉石老爷之命,来问询的。”驾山道:“那个石老爷?”那人道:“是新授南直吴淞总镇石老爷。”驾山大喜道:“是石搢珩了。你老爷在那里?”那人道:“老爷在寓所,差我先来问了,老爷便来拜访。凌相公是那一位?”驾山道:“则我便是。”那人便欣然而去。张玉飞道:“长兄说石某也随李公出使,今日却回来了。”驾山道:“搢珩回来,必有缘故。待他来自知端的。”玉飞道:“我进内避了。”驾山道:“搢珩为人,是慷慨不群,待弟接过了,然后请长兄相见。”
不一时,门外人马之声,搢珩到了。魏义进来报知。驾山走到大门外,相迎到堂。搢珩道:“贤弟去岁登科,愚兄进京方知。恭喜恭喜!”驾山道:“兄长福运天成,膺此美爵,何快如之!”各相叩贺,坐了。驾山悲喜交集,凄然洒泪道:“累兄长远行,别后遭人陷害,若不是兄长救援,不独魏义性命不保,弟亦不知死所。”魏义便过来叩头拜谢。搢珩道:“可知害贤弟的人,自作自受,遭报更惨。”驾山道:“有同学契友张玉飞来道,已知其人火焚投贼,今事败在逃。蒙李公行文故乡地方官,申明弟冤蹈情节。这都是兄长要雪弟冤,故恳李公行文知照,感戴不浅。”石搢珩道:“贤弟今知丁贼近来事体么?”驾山道:“闻说脱逃未获,不晓得什么事体。”搢珩乃将山海关馆驿里丁严行刺之事,备细说知。驾山不胜大喜,且不胜感叹。搢珩乃分付随从军官带马回去,止留两个亲随小使存着,今夜便宿在凌相公这里,不必再来伺候。从人答应而去。驾山道:“玉飞长兄现今在此,可请求相见。”搢珩道:“我记起了,去年在家乡救魏义时,他的妻子曾说,有位张相公,他肯替贤弟出呈辨冤,想是那位张兄了?”驾山道:“正是这位。”
那时张玉飞已在屏后一一听得,走出来,朝上便揖。搢珩连忙还礼。搢珩逊玉飞上坐,玉飞那里肯占?搢珩道:“张兄,有个缘故,不必多逊。张兄与驾山相知契友;弟与驾山有一拜,却情同骨肉。在驾山寓中,竟似自家敝寓,决不好占。”驾山也如此说。玉飞方勉强坐了首席。玉飞看搢珩英气逼人,真是精神充实,光华发露,温雅里藏一种磊落丰仪。搢珩看玉飞神完气足,犹如鹤立鸡群,玉树亭亭,轩举中带一段柔和态度,便料得后来是个必发之人。两下叙些套话。
少顷,摆上酒肴,三人围坐叙谈。驾山称述玉飞辨冤之事,又备述报恩留寓,及得逢褚愚,又遇魏义始末;又备说褚愚以德报德,纳监诸费,皆赖周全。搢珩也感念玉飞,十分叹谢。便问:“褚愚今在何处?”驾山道:“彼于去冬回家,原期二月会场以前,来京相会。”又说一回丁孟明做人可恶,玉飞先已听得弩箭打死的话,乃叹道:“孟明动辄害人,纯乎一团火气,故遭回禄之变;妻子皆被烧死,犹不自省,又要害人,自身终归火化。可见天道报施之巧。”大家嗟叹一回。驾山问搢珩:“何以便得从军?”搢珩乃将济宁揭榜擢用始末略述。驾山道:“原来此时已与柳俊会合一处了。兄长所陈,自然恺切,必要请教。”玉飞亦欣然愿闻。搢珩乃将条对念了一遍。玉飞与驾山同声称善。驾山问起:“李公出使,兄长与柳俊同行,今却何故独回?”搢珩乃将李公却刘思远求婚之事,以致激恼执政,便有此行;柳延秀因未有地方,故李公题明带去,“我因未有敕书,也曾具题送李公出口。故此到口外便转。”
驾山听到刘氏求亲,心下便究然一跳;后听得刘氏已娶了李公侄女,故此辞却,方喜道:“李公令爱既在待字,欲得何等夫婿才好?”搢珩对驾山笑道:“如贤弟人才,李公断然中意。”乃将李公许延秀亲事说知:“延秀力辞,便替贤弟求亲,愚兄亦再三撺掇,李公竟已许允,止待转来一会,便当缔姻。”又备述延秀别时叮嘱之言:“因托我面致,故不曾写书问候。”驾山不胜欢喜。料想兖州寓里酬和之事,柳俊必然说与搢珩,对着玉飞却不便说;搢珩亦于言外露意。玉飞无由得知,但心上自忖:“我却要把妹子嫁他,今石、柳二人已替他求了李公之女,我的念头只索罢休。”又想:“柳俊未有姻亲,不如将妹子许了柳俊罢。李公以尚书大僚,明知柳俊出身,尚欲以亲女许配;我这过房妹子,履历相同。若得嫁与总兵,竟是一个夫人了。我爹爹也自然中意。此机不可错过。”便道:“‘延秀’二字,想是柳兄表德。”搢珩道:“正是。”玉飞道:“柳延秀当日在敝乡,与弟极相熟识。原拟他这般人物,决非池中之鱼;今果然建功立业,位登极品。可见天生豪杰,决然有成。他今年尊庚多少?怎么还未完姻?”搢珩道:“今年二十二岁了,因在军中,那得议及姻事。”玉飞道:“亲事却正有一家,不知可中延秀之意。”搢珩道:“张兄若以为可,延秀也自然中意。”驾山道:“是那一家?长兄识见,定然切当。”玉飞道:“就是舍妹,小弟只得毛遂自荐了。”
搢珩看玉飞年少英发,他令妹定然出众,延秀此亲不可当面错过,〔玉飞以此机不可错过,搢珩亦曰不可错过。这般亲事,岂有不成之理。〕便道:“既承张兄不弃,肯俯就延秀,弟当执柯。古人一诺千金,游移不得。”遂向驾山道:“我与贤弟相同作伐,如今一言为定。待延秀回来定亲,有何不可。”驾山乃大喜道:“极妙,极妙。”心里想道:“我与玉飞相知有年,不见他有什么弟妹。今此舍妹从何而来?”乃道:“令妹今年尊庚几何?向来未见道及。”玉飞道:“舍妹今年十九岁了。向来随家父在涿州。”驾山又想道,料是张明我妾媵所出。便道:“长兄一言既定,但未知令尊老伯之意若何?”玉飞道:“若得延秀为婿,我家父决允。”
驾山乃记起搢珩仙霞岭诛盗结亲之事,向搢珩恭贺得了嫂嫂。玉飞必要晓得缘故,搢珩便细为一述。玉飞击节赞叹,称贺不已。搢珩向驾山道:“当日与贤弟相别,到吴家取得回书,尚是我藏下,方才带来,因问叙别话,竟忘却了。”便叫小使将书呈上驾山。驾山拆开看时,是系表兄吴庠的回书,不过述祖及父母变故,兼惨闻母舅之变,总因远隔,便不得时通音问的话;更贺表兄进学,将来自然发达,得继先人之业。驾山细细看过。搢珩又一一补叙,便将书付与魏义收了。
驾山道:“会试不知若何?倘能侥幸,李公处亲事便有可望;不得成名,李公或有他图,却将奈何?”搢珩道:“李公身上,决无他虑。他见贤弟一面,不论中与不中,必定成就姻亲。”驾山道:“只是那时兄长赴任去了,谁人往来关说?就是玉飞令妹,也须兄长为媒。”搢珩道:“贤弟姻事,我虽赴任,有柳延秀关说,与我一般。那张兄与延秀姻事,又有贤弟在此,何须过虑。”乃笑道:“只是完姻之后,切不可忘了执柯之人。”两人各欠身致意,说说笑笑,到半夜散席。搢珩便和驾山同榻。
清晨起来,梳洗过,搢珩还要与驾山盘桓。只见军官带了骑坐来,禀道:“有提塘官赍领敕书部文到寓。”搢珩向驾山道:“才得聚首,又要远别,诸凡自宜保重。二月后,我在吴淞望你佳音。〔一路叙得,情景逼肖。〕李公一归,贤弟完姻之事,我自着人来并贺。”又向玉飞道:“柳延秀姻事,即令尊或有他说,万望长兄践言为是。”两人俱各应诺。驾山道:“兄长到家乡经过,务祈到弟家中查看,何以竟无人到京付信。”搢珩点头答应。玉飞道:“弟有两封家信,一封即到涿州,寄与家父;一封欲寄到扬州家里。意欲托石先生着一尊纪,顺便带往,只是不敢烦渎。”搢珩道:“说那里话,总是顺路,何妨带去。就写了付来。”魏义也写书托搢珩管家寄与华英。吃过早饭,搢珩作别。玉飞相送。搢珩止住道:“张兄与令尊书上,必将柳延秀姻事细写了,竟说弟与驾山已经作伐。”玉飞道:“这个自然。”搢珩便别了,上马而去。
玉飞即写了家信、备帖,同驾山到搢珩寓所。搢珩接进叙坐。玉飞递过家信,搢珩即令家将藏了。驾山见寓内甚是宽阔,搢珩道:“这寓所便是同李公等初进京寻的寓所,将来李公与延秀回来,仍在这里作寓。”搢珩事体甚忙,纷纷料理。驾山询知奉旨驿传赴任,后日便要起身,乃道:“弟本该在此替兄长料理,但弟于这些事务素所未谙,在此反觉沾碍。到后日当来相送。”当下别过。
到后日,搢珩起身。复到驾山寓所拜别,又答还了玉飞帖子。〔细。〕对搢珩有相与的官员出城饯送,驾山和玉飞也出城设酒饯行。搢珩领别众官情意,然后到驾山设席所在来。有未尽言语,互相叮嘱。酒至三巡,搢珩便起身言别,驾山凄然洒泪。搢珩道:“离别不足悲,愿贤弟春闱努力,愚兄专望佳音。”驾山尚欲相送,搢珩道:“天色已晚,贤弟尚要入城,不必再送了。”方相别,各自上马。丢下一边。
且说搢珩率领家将等三十多骑,明日赶到涿州,着人将玉飞家信送与张哲,自己便到李府投递家书。其时丽娟于去年接得父亲家信,道为辞刘家亲事起的祸根,好生忆念。当此严冬,老年人那堪劳苦,然而无可奈何。过了残年,到上元时候,只见刘家差人来送盒礼,道:“乃二小姐之意。”丽娟触物即恨,只是不收。〔叙事周到明净。〕
刘世誉原料李家自然返还:“这乃我烧冷灶之意。此时邴一当有好音报来,我且耐数天,便知端的。”一日,同着白子相在灯市看灯,只见许多兵马过去,有人议论道:“那一队马内中那一个少年官,是石总兵,今到南直赴任。李兵部差他顺便带家信来的。”世誉听了,心里想道:“这时李绩还带付家信,想邴一的事尚未做成。”对白子相道:“你明日到李家去,看他来信有甚说话。”当夜拉白子相吃酒而别。
且说搢珩这日赍书到李家,传报进去,再思出来迎接。搢珩见是李公之弟,不好怠慢。再思也见是个总兵官,十分敬重。互相说些套话。两道茶罢,搢珩便令家将取出李公家信呈上。再思接了,见封面上是与小姐开拆的,便叫小使递进。搢珩即起身作别,再思要留住,要答拜,搢珩一并谢却。再思询知乘传赴任,不便留停,只便从命。
送别佩珩进来,对二娘说:“石总兵好一个齐整少年。”催二娘到侄女那边,看家报有何说话。二娘看了,回来说道:“也没有甚说话。只有在关口馆驿里,夜间有贼行刺,幸亏石总兵知觉,将弩箭打死。”再思惊讶道:“那石总兵真个是了得!”举家都把这石总兵称赞。〔像。〕
再思自去年十月里躲在家中,直至今年,都没有出门。就是新正贺岁,都令儿子代往。其时元宵佳节,便乘夜到街市看灯。瞥面撞着了喜儿,满心欢喜,假板着脸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叫家人带他到家,悄悄地进外书房藏了,与晚饭喜儿吃过,便同宿在外厢。喜儿叙说被逐之苦,再思抚慰了一番,乃道:“目今还不便收你。直等大小姐出了门,方好收你回来,你且安心在庄住下。看庄的陈老儿是个死老实人,他不来与你絮搭么?〔不叙此一段喜儿情事,便觉太冷。〕你今日便恁地入城来看灯,与谁同走?夜里你打帐宿于谁家?”〔说话隐约,尚有趣。〕喜儿道:“陈老儿却老实,总不与我搭搢,却待我甚好。他的老婆子也还强健,待我也着实好,日日是他替我梳头,浆洗衣服,都是他。一寒天我总不曾入城。昨日沈三儿来庄上,说城里灯好,是这般同上城来。作帐到三儿家去宿的,不期遇见了二爷。”那沈三儿也是再思的宠僮,故不恼他。便道:“你倒想着三儿,要到他家去宿。”喜儿道:“这里不敢来,只得到三儿家里去宿了。”再思道:“怎么方才不见三儿?”喜儿道:“想他因同着我走,恐防二爷恼,先避开了。”乃问道:“前日老爷进京,为甚竟不到家?可曾晓得我与兰英之事么?”再思道:“老爷事体多,那里管这般事。况且没有到家,也未必晓得。去年接老爷,我要来叫你同去,后来想着不好,因此不曾。”当夜宿过。明日起来梳洗,再思赠银数两,喜儿悄悄别去。〔喜儿,受再思痛打,却无怨恨处,见得再思待他不薄。〕
上午时候,只见白子相来,再思接进坐下,说些散话。白子相道:“令兄老爷此时想已到朝鲜了,不知外国风土人民是怎生样的?我晚辈们那得走一遭儿,见见那等世景便好。”〔叙得声口情景逼真。〕再思道:“想来也与中华大同小异。”白子相道:“只是令兄老爷已高年了,怎受得那路途辛苦。”再思道:“便是。前日出口,在馆驿里受了大大的惊唬。”白子相道:“为什么?”再思道:“夜里有贼来行刺,幸亏随在那里的石总兵听见,弩箭打死。”白子相张眉画眼,良久道:“这是令兄老爷洪福齐天,吉人天相。这些歹人,自讨其死。”再思道:“那石总兵昨日亲赍信来,因赴任去的匆忙,不曾款留他,连答拜也都没有。那石总兵好一个少年人物,真正可羡可爱。”白子相道:“我昨日同令婿刘二相公在街市走走,见一队马过,有人指道:这队里有一个石总兵,替李府捎带家报。想是到了府上转去。晚辈眼里曾见的内中一个少年官,甚是齐整,想就是石总兵了。”叹气道:“这班人,都是前世带来的福气。即如二爷和刘二相公,今世受享富贵,总是前生福分,非同小可。”又说了一回,然后别去,到世誉家回话。
那刘世誉叫邴一做事,没有第二个人得知,今叫白子相来打探,是为邴一消息。白子相认道打探李绩在路上有甚风霜劳苦,得了再思述那贼人行刺之事,也算做一件异样之事,未免加添了两句高兴的话儿,说得疑神疑怪。叫那刘世誉听了,怎得不怕?把一股怕气,从脚心里直怕到顶门,头发根根扭了拢来,汗毛孔里个个冷气直逼。〔世誉有心虚病的人,这白子相疑神疑怪,里边自然加添了推求株连的话,叫世誉那得不唬!〕
那刘世誉虽是年纪才得二十来岁,却处于富贵之家,父母钟爱太偏,是一个闲荡之子。情窦一开的时节,便不论妇女小使,任情纵欲,更加沉酣曲蘖,真是个酒色过度,淘虚的人。昨日往街市看灯,见那些轻狂油滑之状,回来不知弄过了几个丫鬟,虚上加虚,〔的确。〕突闻这件心坎上时刻盘桓过意不去的事,今已事破,倘或追求我这主使之人,如何逃避?一怕怕到极底,骨髓里都唬酥了。便怪叫道:“不好过!不好过!”血打从口里便直撺出来,吐了一地。白子相急急走开,衣衿上已溅了一幅的血。那时众家人唬慌,急急搀扶进去。世誉还勉强向白子相拱手道:“再会。”白子相见那光景,还只道世誉暴病,那里晓得为着邴一行刺的缘故。也弄得没兴回家。
世誉进房便睡倒。晚间又吐血碗余。便请了四五个时医来。那些医家那里真知灼见症候?一味胡猜瞎料。又见是吏部的爱子,更加做张做智。写病案,写医方,这个道虚,那个道实;这个道热,那个道寒;这个道尺脉太虚,那个道寸脉浮数。用生地,又道泥上膈;用白芍,又道坏脾胃。千斟万酌,用些果子药,加上人参,〔真正医家毫无见识之人,偏会得见鬼做作。〕服了两日,吐血不止。连忙写信到京。思远夫妻吃唬不小。夫人连夜赶回,合家男妇大小出接到家。
素玉病卧在床。初见丈夫得病,倒不在心上。闻说婆婆回家,心里一愁一唬,怎好不起来相见?只得叫小丹把衣服披了,勉强立下床来,一晕几跌,重复睡了。叫家中妇女再四禀知,说新妇病久,再不能出接见礼。这妇人又是一个骄贵的性子,不知大体,看着李再思的女儿,那里在他眼里心上?回家只去瞧着儿子,管恁么媳妇。〔这等妇人,真正可厌可恶,可恨可杀。〕素玉叫小丹去磕头,众妇女们都说这是李家来的丫头,那妇人只像不曾看见,不曾听见。不要说自己不去,连丫头也不叫一个去媳妇房里问声。
直到第三日,世誉吐血略住了些,传报说夫人要来看媳妇。〔装神弄鬼,不可名状。〕素玉又勉强披衣起身,和衣睡了,待来时好相见。不知等了许多时候,这妇人方才走到,许多妇女们簇拥着一堆。〔逼真那等妇人情状。〕素玉只得靠床立着,小丹在旁扶定了。生成形貌粗丑,再加了久病,分外难看。见阿婆走来,叫声“婆婆。”〔婆婆两字,有两包眼泪,随声而出。〕还要说第二句话。只见妇人道:“阿呀,怎么这般一个嘴脸!”转身便走。众妇女一蓬风都拥着去了。〔何以为情。〕叫那素玉那得不气?一口气直塞上来,向床便倒,衣服都脱不成。渐渐醒来,想丈夫是不要说他了,若留得亲娘在,或老子还有正经,也都不至如此;再不然,得个婆婆是个贤晓知大体的,把好言安慰,也还在次。如今头头投不着,真是绝顶苦命。〔人家为父母的,在儿女身上那得有罪?就素玉看起。〕呜呜痛哭,又复发晕。是夜顿觉沉重,水米不沾。小丹见家里又无人来,急得没主张。一夜素玉晕死几次。
到来早天明,小丹见小姐色势不好,只得硬着胆,到夫人前说小姐病凶了。那妇人大喝道:“他向来是这等,谁要你这小贱人来大惊小怪的,看打!”唬得小丹缩身儿不及。回房看着小姐,甚是惨然,纷纷流泪。〔至情,伤心可怜。〕素玉朦胧瞧见,问道:“小丹,你为甚的哭?”小丹哭道:“我方才见小姐不好,去禀知夫人,要传个信儿家里去,话未说完,夫人便发恼乱骂。”道罢又哭。素玉不听犹可,听了时,一口气又直塞上来,大叫一声“我的亲娘!”登时气绝而死。〔惨极。〕小丹哭倒在地。
合家听见,都来看觑,见李小姐死了,那些家人妇女们都为之伤心怜念。有的道:“死了倒好。”有的道:“李家那肯干休!”都在那里胡猜乱道。那妇人方才唬了,世誉亦有些着忙,唯恐李家来说长道短。平昔无人在眼,今日有事,谁来管理?便只得请了白子相来,做个解纷。一面差人到李家报信,一面备办衣衾棺木,一面差人到京递信,叫大儿回来。
刘家是这般作料,那知李家却并不然。那李再思虽则贪财苟且,然终究碍着体面,不像无赖,借了人命去打闹婿家;更为在前自家做差了事,刘家声势又大,终有些怕他。那二娘,一来女儿不是亲生;二来自家出身微贱;又晓得世誉的娘为人狠放肆,若去相见,恐被他怠慢,反为不美;况兼素玉向来有病,想非磨折死的。即是那些死时缘故,李家总不晓得。所以再思夫妻父子大家商酌,不便发闹。故尔总不到彼,只叫儿子去看。彦直是同胞兄妹,见了妹子身尸,怎不伤心!放声大哭。〔至情。〕那刘家也从厚殡硷。见李家绝无别话,甚是安心。彦直又去看望世誉。那世誉倒比前次亲热些,叫丫鬟们扶坐起来,与彦直谈了半晌。彦直看他料不能久,遂别了回家,述与再思、二娘。虽则冤家亲戚,也未免不快。〔自然。〕到了五朝,刘家选地安葬,彦直送了殡,竟把刘家那宗亲眷断恩绝义了。
那世誉的病日重一日,凭你人参、肉桂,毫无见效。医生也不肯下药。京中哥哥世嘉回来,见弟病沉重,深为吃唬,随字达父亲,道:“弟病是不起之症了。”世誉见了哥哥,痛哭不已,又吐出碗多的血。到明早,请母兄到床前,说道:“儿子不肖,自幼倚恃父母钟爱,任意惯了,直至今日,不可收拾。〔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儿子此病,只为看见了李奇勋的女儿,妄想娶他,日夜想念;更被李再思不良调换,以致郁结成病。我若当初凭父母择配,就娶个美妾,有何不可?如今病入膏搢,已犯实了,懊悔也迟了。可见得非意妄想,即是罪孽。今朝永辞人世,不得见父亲一面,父母白生了我,只好来生报德罢了。”〔世誉还算质地好的一边,反受累父母养娇护短。看他临死而悔,便知他本性未必便恶。有等至死不悔者,才是真不肖。〕又向世嘉说了一番,都是惨伤的话。世嘉便哭,母亲亦放声大哭道:“儿子,你且宽心,我还要望你好的日子。”到得夜里,连叫“不好过”。呕出许多鲜血,遂气绝而亡。好笑世誉,痴心贪色,落得早赴幽冥。世誉既死,其母恸绝复苏,买棺殡殓。那李彦直也来吊问。世嘉商议把世誉夫妇合埋。其母也道儿子成人,不好孤堆独葬,丑媳妇终是他妻子,依了世嘉之言,把那恼媳妇的念头倒丢掉了。〔美妻丑夫,命也;美夫丑妻,亦命也。大家相安于命,不特保家保身,亦是种德种福。人自不知。〕再思合家得知,却也喜悦。正是:
莫嫌貌陋忍弃绝,姻缘总是冥冥结。
请看刘家有丑妻,生不同衾死同穴。
刘思远在京闻信,也哭了几场,恐妻子在家伤悲,故连次着人催促进京,把家中房产着人掌管。那妇人痛念儿子,思量不为着看见李家女儿,何由想他,以致丧命?便恨骂李家女儿,怎被我儿子看见了,便害了性命。世上无见识的人,偏有这等瞎怨。更怨丈夫不早归结了儿子,却把一块好肉弄得死了,不知闹了若干遭数。正是:
妇人不知大义,习惯任情适意。
由他别事违心,且与丈夫淘气。
丢过不表。再表张哲接了石总兵家人带来儿子的书信,封了一两银子,送与来人,做了折饭钱相谢。拆书一看,见是备述遇见李兵部手下石总兵,道及柳总兵少年未娶,已同凌驾山当面作媒,言定将过房妹子许了亲事。那柳总兵非别,乃是丁孟明家小使,见孟明无故歹意害人,便送信与驾山,随他避出,遂得遭际。不惟同驾山相好,又和石总兵是刎颈之交,故石总兵竟为媒连姻。想柳总兵必然合意。虽彼出身可议,然过房妹子也与相同。今已武官极品,也难提他前事等语。张哲见攀了一个总兵女婿,有何不喜?只恐柳某官高爵显,不肯俯就,未知成否,为此瞒了婉玉。那婉玉心上,因见哥哥才貌不凡,尚未定亲,便想我家老爷择婿,似我哥哥这般人物,必然发达,也可配得小姐了。〔那玉飞与婉玉,真似兄妹,心上想头都好。〕但是已前遇的山鳌,杳无消息,然此遇终属暧昧,若老爷作主,小姐亦难推托;又想两不相逢,也是空为算计。适小姐处又差张惠到来,述贼人行刺之事,并二小姐夫妇先后病亡。婉玉知世誉死了,替小姐欢喜无限。
丢下一头,再表石搢珩到扬州,着人将张玉飞家信送去,一面到凌家旧居相望。却见门面照旧,门屏上贴着大红报条,上写着:“捷报贵府相公凌六鳌高中北直乡试第二名经魁。”搢珩看了,满心欢喜。便下马走进,随从军官都下马跟进。到了厅堂,寂无一人。从人叫道:“有人么?”只见一个小使飞跑出来答应,搢珩见了,认得是昔日凌驾山的书童砚儿。那小使最是怜俐乖巧,曾服侍过搢珩,相了一相,也还认得,便叫道:“石相公来了,我去叫魏家大娘出来。”重又飞跑进去。〔军官不喝砚儿,盖砚儿一面说一面已飞跑进去,况又年小。〕少顷,魏义的妻子沈氏乱跌出来,高叫道:“石相公,你回来了!”〔情景如画。〕话未绝口,早被军官喝了一声,唬得沈氏住口不及。见搢珩纱帽员领,又见从人都是将官式样,一时摸不着头路。搢珩分付从人,一总外厢伺候,只有两个小使站着。搢珩便叫沈氏道:“近前来,我问你,平日好么?这房子何时给还,如今作何管理?去年田租如何?”沈氏便道:“石相公如今做了官,是要叫老爷了。方才叫错,便被那人叱喝,究竟做的什么官?”搢珩道:“是总兵。”沈氏伸舌道:“阿呀,总兵官大哩。我听见说,总兵官是抬八轿的,吹打开门了,怎生便做得恁般大!〔景状声口逼真。〕我的丈夫怎不回来?我家相公好么?”〔先夫而后主,亲之也。〕搢珩道:“你家丈夫去年在山东遇见相公,〔开口两句,便把相遇事包括尽了。〕我这番下来,就在你相公下处别的。你相公若会试中了,正不回来。”小使便将魏义家信递与沈氏。沈氏接了道:“去年冬里有文书到来,就是害我相公的贼事败招出前情,前边的赃狗道官赶了回去,给还房子。便央了我家相公的堂兄弟二房三相公,到官领了房子,然后才得回来住,说也快活。又隔几天,只见报录的来说,相公在京里中了举人,县里给发牌坊银子,打发了报录的人,余银以作用度;以前同墙门的人,一总去了,自相公中了,依旧回来。〔点出世情,可叹。〕去年租税也好,家务也无人管理,就是二房三相公与华家伯伯叫我做个主儿,他两人亦不时来看觑。”
话未了,只见华英进来,沈氏道:“华家伯伯来了。”搢珩看见华英三髭髯,清朗朗的相貌,走上厅,向着搢珩磕头。原来华英在门首,已向军官们打听备细。搢珩急下扶起,不知华英根底,不便叫他坐。〔究竟那华英不知是何等人。〕便大家立着讲话。华英一口自称“小人”,“请石老爷坐了听禀。”搢珩见他如此小心,即便坐了。称谢他照看魏义妻子,以及料理各项之事。华英也问叙凌相公与魏义的近况。众家人都来见过。茶罢,搢珩便问缘何无信到京。华英道:“去年一给还房屋,便与凌三相公相商,就要寄家信到京。只为不知凌相公的下处在那里,想京中地面广大,无从寻访。更想那害凌相公的人,是山东山贼里破出来的,或者京中先晓得了,故尔中止。〔华英登答明白。〕即又是凌相公高中的喜信报来,料想自有谕帖寄回。今却喜石老爷赴任到此,晓得了凌相公下处,便好叫人去了。”沈氏便把丈夫的信递与华英。华英拆来看时,不过是谢他照应妻子的话,即便别去。
沈氏备了酒席,又去请了三相公来,陪了搢珩饮酒。搢珩便备写了家中之事,与凌某看了,凌某也写了书,一同封着,搢珩又写了寓所地方,付与沈氏收了,以便着人附寄。夜来歇在凌家。来晨即便起行。凌某、华英同来相送。
搢珩想道:“前从福建回来,自己萧然一身,见凌家门上贴着官府封条,沈氏提筐狱里送饭;今从京里出来,自己却做了官,军官随从,凌家门上已贴了中举报条,沈氏总理家务。倏忽之间,悲欢变易,人世荣辱,甚是难料。”大为感慨。是日起行,便有衙门兵役相接。搢珩此番赴任,有分教:
撇下鸳鸯,那晓陡然惊鸷鸟;
飘流萍梗,有缘忽地傍慈航。〔语在搢珩赴在以后,事在搢珩赴任以前。〕
未知事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一孝妇谓东坡曰:“学士昔日富贵荣华,一场春梦尔。”东坡因名此老妇曰“春梦婆”。夫人生所遇,情好欲恶,何一非梦!于世誉乎何有?
素玉年未二十,忽焉夭殁,亦梦也。第世誉尚有快乐时,而素玉竟毫无一日得意处,不诚苦梦耶?然人生苦梦,正复不少。


第六回 看告示唬杀白头人 避江涛搭救红颜女
诗曰:
世道羊肠不可寻,孤危女子更难禁。
椿萱并没悲啼血,兄弟如仇忍丧心。
遇佛子援缘法好,免波涛搢福根深。
尽多意外惊飘堕,无限冤魂海底沉。
话说那石搢珩于二月初旬将次入境,各属官员都来远地迎谒。各官见总兵年纪甚小,人物昂藏风雅,大家惊异。搢珩到过了任,受事已毕,即拜谢本进京。那吴淞地方是个水乡,南直与浙江交界之所,彼时四方平静,民间太平。无事把军务整顿一番。事体稍闲,便着家将张芳同了家人朱序,发了盘费,叫他到衢州府开化县地方,访问裘家,接取夫人,并迎裘太爷夫妇;又写书一封,叙说去年别后不得相迎之故。这两人领了言语,藏了书信盘费,便望浙江衢州府进发。
按下一头。再表前语。却说裘友生自石搢珩别后,过了月余,便望女婿到来,以便接取,同往扬州居住。把家中用不着的家伙,或送或卖;裘能种的田地,亦皆出脱。侄见裘自足,见叔婶打算别离此地,变卖家伙什物,也来要田地及房屋诸色等物,要之不休。友生作料那房屋田产原要与他,乃道:“我携带得的东西,我自然要带些去,若拿不动的,自然一总与你,不消着急。”裘自足方稍为安了些心。过了两个月头,搢珩并无音耗,友生夫妇便向女儿翠翘说道:“你夫婿原说一月有余便来接取,今已过了两个多月,尚不见到,这却为何?”翠翘的母亲邓氏,更加心焦,乃道:“我儿,你丈夫当初别的时节,怎生说来?今日怎么还不见到?你与他夫妻间定有心话,可曾说甚来?”〔是村妪见识〕翠翘道:“与爹妈他是那般说,与孩儿也是那般说,不曾说恁别话。不知为甚这时还不见来。”友生夫妇镇日愁烦,渐生疑忌。〔势所必至。〕
友生暗自思量:“可见少年人心口不准。我因一时感激,便以女儿嫁他,不曾费他分文。如今一去无踪,就是自己不来,书信也该捎带一个;决然在那里遇了闲花野草,绊住身心。想他心上,必以我女儿得之意外,失之不足为奇,故此丢得上撇得下。可见不知到底的人,切莫轻信;我做事也忒容易了。而今懊悔已迟。”肚子里是那般想,却不便出于口,恐防妻女听见,一发要抱怨了。但那邓氏心里,便生出无限疑团,疑久则怨,镇日啼啼哭哭,叫天叫地。友生阻他两次,便怨到老官儿道:“〔邓氏一肚子脾气,苦无从发泄,巴不得你说他,便好来寻到你了。妇人之见,大率如此。〕那小畜生,不知他的行藏家业,又不知他有妻无妻,前日为杀了那强盗,老夫妻谢他也罢了,不该更叫女儿出来谢他。他看见了我女儿人物出众,便起了歹心,只说没有妻子;你又认定许配,我这花枝般的女儿,却也配与一个轻薄浪子。他今信也不带一个来,知他又飘流在那里去了?这等不长进浮游浪荡的小畜生,怎当初瞎了眼睛,轻易相许。倘然竟不见来,叫我女儿终身怎生是了?我的苦儿那!前日受强盗的气,而今吃薄幸的亏,我的孩子,怎那般苦命!”说罢又哭。友生道:“痴婆子,当初他那里晓得我要把女儿与他,便说没有妻子么?你休得恁般猜疑。”邓氏道:“你老失时,你看如今他不来,必是妻子在家阻住了,你还要替他辩什么!”友生道:“当初这烟事,也和你再三斟酌定了做的,如今木已成舟,说他何用!你若料得透,何不当初就阻?”邓氏见老官儿说着他,便捶台打凳,大哭起来道:“我自已的气正气不了,你又把话来敲打我!我当初那里晓得这小畜生是恁般无信行的!”友生道:“却又来,怎生独怨着我?”翠翘听见爹妈喧闹,连忙解劝。友生闷闷地走开。邓氏道:“我儿那,当初我做娘的养你时,不是容易的,睡梦里都疼着,养到你而今长大成人,不知做娘的受了万千辛苦。你五岁时出花,九岁上害病,我做娘的有几十夜不得合眼,〔莫道此妇烦碎,大凡为母的养男女,怀胎乳哺,推干就湿,真有许多辛苦。富贵者尚有婢妾分任,贫贱者护持更难。为人子者,可不思所以报答哉。〕指望你嫁得丈夫,终身归结。今日里你做老子的把你断送,叫我怎不淘气!”翠翘道:“他今虽去了两月,未必便见不来。或者只在这几天来,也不可知。妈妈且请宽心,不要与爹爹淘气,徒然气坏了自己。”邓氏见女儿劝解,也便住了哭。又过了半月外,绝无音耗,邓氏向友生道:“你好耐得的性子,且到城里去起个课,探探消息。”友生道:“说得有理。”
那时天气炎热,穿了小衣,撑了伞,带了一百文钱,同裘能进城来。到卖卜的铺子里,上去相见了,通了姓名,净了手,将课筒在香烟上拂过了,向那先师前作揖通诚了,然后递与先生。那先生把课筒摇了两摇,摆下一卦,便道:“何用?”友生道:“问行人。”先生道:“是甚称呼?”友生道:“是小婿。”先生道:“这等要看子孙爻了。但是子孙爻虽然上卦,却遇了月破临空,必有事阻滞,未必便来。那文书爻旺相,不出十日,便有信到。”取卦帖批道:“十日内,主有信来,人尚不到。”友生接了卦帖道:“先生可知他为甚事所阻?”先生道:“另起一卦方知。”友生重又通诚,又起一卦。先生批道:“官爻独发,火旺,又在得令之时;若非近贵,必有官司阻滞。”友生道:“官司阻滞,不至有大害么?”〔问灾不问福之意。〕先生道:“虚唬有些,终究不妨。”友生取了卦帖,送了谢意。别了先生,便同裘能买些东西吃了,一径回家,已是将夜时候。把上项话述与妻女晓得。邓氏向女儿道:“看十天内有甚信息,便见那先生准否。”
再表那裘自足,为人最是贪狠,只顾了自己,不顾他人。一遇交财,凭你父母身上,总要占他三分便宜,不然心子里便不下落。〔裘自足正是时人。〕自幼亏了友生请先生读书,娶妻完聚,分田授室,他只是不足意。原打帐将叔子家私早些承受,先前曾来撺掇,要把妹子配与村庄人家,胡乱嫁了出去;争奈友生定要择一个好女婿,自足也只好暗恨,却也无可奈何。后见潘山虎要娶他,也不管是非,一心只想潘山虎有银子的人,便好取他的财物;不料撞着了石搢珩来,看石搢珩有那般奢遮本事,日后分晰家私,那里抵对得过?况且叔婶只得一女,内里资财自然席卷,我不过得这几亩荒田草地,算得什么?又见叔婶要去扬州依附女婿,一发恨极了。那日因插莳稍闲,到叔子家来察探动静。晓得叔婶不时闹吵,又听见友生起课的事情,便到婶子面前侵两句冷话。邓氏叹气道:“十日内有信,不知好歹若何,叫我日夜耽愁,不知怎生了局。”裘自足道:“不是妹子身上说他,〔绝肖小人口气。〕我看这个石搢珩,有些不老成。小小年纪,飘泊异乡,虽然有些侠气,叔叔当初不该轻率许配。”邓氏道:“我侄儿说得有理。便为你叔叔做事忒容易了。倘然一年半载没个信息,叫谁到扬州去探访?若你叔叔是个强健的还好,而今又是一个老人家了,那个来替你几千里路去寻人?难道不要焦死!前日起课,还说有恁官司阻滞,想来凶多吉少。”说完儿儿肉肉的哭起来。友生听见,进来向着侄儿道:“自家淘气不了,你又来说他做什么!”把两手一摊,走了出去。裘自足道:“婶婶若依了我当初主见,随分那村庄人家,寻一个对头,或招或嫁,如今到一堆儿团圆了。为什么偏配了一个外乡人,又不知他高低深浅。今日里致有疑难,懊悔也是迟了。”〔小人谗言播弄,不明人便为所愚。〕邓氏听了,越发大哭。翠翘听见妈妈啼哭,急急走来,见了哥哥在那里,相叫一声便去劝住母亲。自足见妹子在旁,不好说别话,便道:“婶婶,你且放心,或者十天内有了信息来,也不可知。我明后日到城里去,再替你起个课儿,看是怎的。”邓氏道:“难得你好心,你千万替我留心探听,访个消息。”自足答应,相别而去。
一路寻思:“方才被我侵了两句,婶予心里大大不安。我今且算计去哄他一哄,只说石搢珩死了,或是说他别娶了妻子,把那两个老的气死了,方称我心。”又恐石搢珩到来,将如之何?那个法儿不好。过了一夜,来日要入城打铁锄,因想着道:“昨日许他进城起课,且到他家吃了饭去。”走到叔子家里去,邓氏道:“今日可到城里去起课?”自足道:“为此而来。”邓氏连忙留饭,又付钱百文,以为谢意盘费。自足吃了饭,一径进城。心里想道:“我且干了正经,那起课事,扯个谎儿,哄他便了。”走到城门边,只见许多人围在那里看告示。自足也捱上前去,看是什么告示,也好绰些新文,好往乡里去嚼蛆。先看年月,是昨日张挂的,乃从头看道:
浙江衢州府开化县正堂某,为缉拿大盗事,蒙本府信牌开,准杭州府移关,准南直扬州府关文开,奉淮扬兵备道宪牌前事内开:某月某日,据某处客商某人报称,于胡家洲地方,获住伙盗慎明等。本道即行提审,据供,有凌驾山为首,已经脱逃浙省,合行广捕捱缉缘由,移关到府,准此合行严饬各属。为此仰该县官吏查照来文,抄贴事理,严督专捕,在于境内四路踩缉,务获真盗,移解等因。蒙此,除行捕衙严督捕役,在于境内四路踩缉外,合再出示。为此,示仰合属人等知悉:倘有外路面生可疑之人,务须报名解县,以凭询问来历,不得私自放行,致干提究,须至示者。
裘自足看到“凌驾山”,觉道耳朵根里头甚熟,从头看完,忽然记起:“石搢珩曾说与表弟凌驾山同居,“原来那凌驾山是强盗,恰好正是扬州,见得是搢珩的表弟了。可见石搢珩也是一伙,必被拿住到官。前日起课的好生灵准。我叔子尚认石搢珩是个好人,我今把那告示缘由述与他听,叫他懊悔一番。”便去打了锄头,吃了点心,重去把告示看熟记了,回到乡间,方是晚上。〔老年人走得迟,少年人走得快,极细小处,亦不脱针线。〕
到家放了锄头,便到叔子家来。只见友生坐在外厢,见了侄儿,便问道:“你今日进城去,可曾替婶子起课么?”自足道:“课是起的,却有庄奇事,好叫叔叔得知。”〔声口无二。〕友生道:“什么奇事?”自足道:“侄儿到城外大街上,那里有个胡瞎子,说他的课极准,我去起了一课,说道:‘今日便该有信。’侄儿问他为何阻滞不来?他道:‘有牢狱之灾,正不得出脱哩。’走到城门头,簇新告示。”乃将告示前前后后述了一遍。友生道:“那缉拿强盗之事,没有甚奇处,但是凌驾山却在那里听得?”自足道:“便为那凌驾山之奇,我道叔叔有些记得。当初石搢珩初会时,叔叔特诚备酒请他,〔总是不满声口。〕同高尔林、童士礼,彼时侄儿也在。叔叔问他父母,他道:‘总亡过了,今与表弟凌驾山同居。’后来也常道及那凌驾山之事。叔叔听得熟落了?”友生道:“是嘎,但是他表弟,也不足为奇。”自足道:“阿呀,还说太平话!表兄与表弟同居,表弟做了强盗,自然表兄也做做的了。此时不来,决然被官府捉在狱里了。卦上‘牢狱之灾’,却正合拍。”友生听了,忽叫道:“是呀,那告示是真的么?”自足笑道:“叔叔不会自去城里看的,料那告示一两日还不收哩。”友生便起身入内,自足也跟了进来,向婶子又一五一十说了。邓氏放声大哭道:“为强盗招了女婿,那知女婿又是强盗!”友生急掩住了他的口道:“此事未知若何,休得乱道,被人听见,却不稳便。”〔妇人家真不担事,真无见识。〕自足道:“婶婶休焦躁,而今不过是凌驾山做强盗,石妹夫不知的确下落,不好竟认定了。”〔声口便恶。〕邓氏道:“住在一块儿,总然不是同伙,必定知情干涉。你那起课的说有牢狱之灾,自然拖累吃官司了。苦只苦了我的一块肉,那得好出息!我两个老身后来怎处!”友生道:“你那卦帖在那里?”自足道:“起课的瞎子怎判得卦帖?”友生道:“告示是几时出的?”自足道:“是昨日。”那时合家唬呆。独有翠翘心里想道:“丈夫是明正之人,他的表弟乃旧家公子,岂是强盗?果有不良,我丈夫焉肯与他同住?即就告示果真,其中必有他故。”〔这乃闺房知己。〕意欲分辩一二,又恐说他护了丈夫,只好暗想,不便出口。将夜,自足别去。
友生有事在心,来晨绝早起身,吃了饭,同裘能进城。到了城门口,果见告示张卦,上前看了,与自足所述的无二。昨日尚有疑心,今已亲见,越想越怕。同裘能进城走了一回,吃了些点心,复到城门口看那告示。走上石槛,此时天色发潮,石槛上很湿,一则老人家把脚不定,二则看告示出神,一个滑抻,望后倒上一交,把一柄遮凉伞儿远远甩开,跌得响声利害,那些行人都吃了一唬。裘能在后走,急急赶上,搀扶不定,看他已直挺在地下,两眼往上一擦,气都没了。裘能慌了手脚,没做理会。只见许多闲汉走拢来围着,〔点缀之景逼肖。〕向裘能道:“那老人家同你甚称呼?”裘能道:“是家主。”那人道:“跌得重,像是中风光景了。”一人道:“快快接口气。”一人道:“你须把一只脚填他臀后,把膝子顶了他粪门,右手扶起他的头,左手兜了他肾囊,然后接气。”〔在行。〕那裘能依言,扶住了,接了一口气。只听见友生肚里谷碌碌的响,一股冷气直从口里冲出来,便神回气服,手足稍动,两眼平服,但口不能言,身子不动。一人道:“你家住在那里?”裘能道:“住在南门外大王庙地方。”那人道:“路远哩。”向友生道:“老人家,你心子里明白的么?”友生点头。又问道:“怎不说话?”友生把手指着口。一人道:“那病不是当顽的,快快回去方好。你家姓甚?”裘能道:“我家姓裘。我家主身子都呆了,那里走得路!”那人道:“好呆子,〔裘能在此时便受人骂了多少呆子,后来到石搢珩衙门里,却能言快语,可见人惟是处境要紧。〕没有轿子的么?快些叫顶轿子,抬他回去。”裘能道:“不知轿夫在那一搭儿?”那人道:“我替你叫去。”
少刻,只见脚夫抬着轿来,向裘能道:“你住在那里?肯与我多少钱?”裘能道:“在大王庙前。”脚夫道:“好远哩,我曾走过,有三十多里路。须与我五百文钱方抬你去。”〔好个脚夫。〕裘能不好还多少,看着家主,友生伸了两指,旁人道:“想是二百文。”脚夫道:“天热路远,不够,不够。”把轿抬起要去了。〔像脚夫。〕旁人扯住道:“再加些罢。看老人家面上,行个方便。”加了五十文,原不肯,直加到三百文钱,方才肯了;抬到家里,还要吃顿酒饭。旁人向友生道:“三百文钱,肯抬了,他要到你家吃顿酒饭。”友生点头。那时脚夫同裘能搀扶友生上轿,裘能解下腰带搭膊,将友生捆定在轿里,把伞缚在后面,〔细。〕裘能谢了众人,便跟轿而行。
走够多时,方得到家。进内报知邓氏和翠翘,唬得魂不附体,慌忙出来。只见友生已倒在轿里,不省人事。盖因闷在轿里,颠动了许多路程,故尔昏晕。脚夫同裘能扛到内里,放在床上,邓氏打发酒饭,付了轿钱。翠翘含泪。灌汤服侍,良久不苏。母女两人急得无法可施。翠翘道:“去请了哥哥来,商量请医调治。”便请了自足到来。自足询知得病缘由,外面假装着急,心中大喜,巴不能叔子就死了,他好来管理家务。到黄昏时,友生的手脚稍为动弹,微微开眼,又复沉沉睡去。自足道:“病人只要安静,若睡得着,便好了。”邓氏便发放自足外厢歇宿,自己和翠翘和衣假睡。一夜无话。
到了明晨清早,便打发自足去请医生。看友生时,似困非困的形状,两只眼直视一处。邓氏道:“你心子里明白么?”友生不应。又问道:“夜里睡得着么?”友生也不回答。又道:“可要吃东西呢?拿汤与你吃罢。”友生两眼看定一处,绝不则声。母子二人惊慌无措,守到午间,请个医生来。那医生姓明,表字慕虚,却会支架子的,抬了一乘亮纱轿子,叫人挑了药箱,下了轿,大摇大摆走到起坐下,只拣上首坐了。自足进内说了,送了茶,请到房里看脉。邓氏在床后述了病由。医生道:“脉气不好,目今夏令未衰,怎那六脉恁般沉细?〔那医生倒会看脉的。〕且右尺全无脉息,命门已绝,是个阴症。若目晴转动,尚有可救;今直视无光,生气竟少,吃药也是无益。”便到外头坐了。邓氏在屏后道:“必求先生救搭,好了决然重谢。”慕虚道:“今且留药两帖,今夜先服一帖,稍能见效,后日再来请我。”便撮药两帖,向自足道:“喜得带‘回生丹’在此,也是令叔有缘了。”即取一粒,将纸包了又包,付与自足道:“那‘回生丹’内有真珠、牛黄、琥珀、人参等贵料合的。〔说嘴郎中无好药。〕要两外银子只合得一粒。到黄昏时候,将药磨化,滚汤”。〔送下。〕邓氏一一听见。自足取药进来,翠翘连忙煎药,邓氏备了酒饭,一总吃了。
翠翘包封药钱等项,邓氏道:“方才那先生道‘回生丹’要两外银子一粒,方够药本,如今送他多少才好?”自足道:“婶子你也睬他,医生之言,那里听得?〔医生之言果然难听。〕自古道:‘神仙不识丸散。’知他是恁的药料合就?那里直有琥珀、牛黄在内?总之不好轻他,封六钱银子谢他。”翠翘称了六钱银子包好,封面上写“药金一两”,另称一钱,算开箱钱,再称二钱发轿钱,一一标题明白,叫裘能拿着,随自足出去交付。
医生看了笑道:“这个只好算那两帖煎药上的,‘回生丹’药本也要见付。”自足道:“这个原算不得什么,待后日请来,再当补谢。”慕虚道:“后日是后日的话,今日的药本,一定要称了来。”自足只得进来,向邓氏说。又称三钱,写五钱,另一个封筒拿出。明慕虚见了,拂袖而起道:“那不成局了。请了一位先生来看病,却恁般小器!还有先生们嫌路远不来;我做先生的存心济物,所以轻身到此。〔好货。〕而今这般相待,便不成体面。所以说你们乡里人总不晓事。倒请一总收了去,我竟送了药罢。”自足讨了没趣,便将两封一总取进,令翠翘称了一两二钱,封面上写了二两,送将出来,深致不安。慕虚道:“我若再说,反而是我俗了,丹药半送。”自足双手递上,慕虚不接,把嘴向挑箱的努着,那人会意接去,〔形状绝肖。〕收在箱里。开箱钱、轿上争了一回,又加上一倍,方才作别,上轿而去。
邓氏煎好了药,翠翘将匙逐渐灌与友生吃,那里肯受?超得一口,倒泼去了两口。等到黄昏,将“回生丹”磨化,也灌下去。只见友生把眼乱插,把头乱摇,喉里痰直涌出来。母女两人见了这等光景,怎得不急!哭哭叫叫,守到三更,沉沉一命归阴。〔不是回生丹,到是催死丹。〕翠翘死而复苏,乱到天明,忙备后事。那邻里晓得,都来探问。自足妻子,总来住了。
过了三朝,自足去请了童士礼、高尔林两个老者,来向婶子说,家里无主,要来当家。邓氏哭道:“先夫才死三天,怎便说起那事?我门人家并无南庄北地,当甚么家?况且尚有我在这里,他怎便把阿婶不看在眼里,他便这等可恶!”高、童回复自足。自足大怒,立时叫回妻子,〔小人无识发狠,确有这等举动。〕便在村巷里张扬说道:“我是他的侄子,他不容我当家,看谁敢来我裘家门里承受!你招得好女婿,却是那强盗的亲戚,你看我的妹子,还要被他拖累了哩。到那时,只怕还要来求我解纷。”又有人把那等话传到邓氏耳朵里。
那邓氏原有气胀病的,为友生病死,连日辛苦,再加哭泣,今听见了这般说话,那得不气?捶台拍凳,大哭大骂一场,登时旧病复发,上床睡倒,再爬不起。翠翘急得手足无措,向母亲哀告道:“你今旧病又发,家里无人,须忍着气,去叫哥哥来料理。一面请医吃药,一面去起个课,若有祈禳的事,亦该做些。”邓氏气息奄奄的说道:“你不要愁我,我病就好的。那亡八切莫去叫他,我见了倒要气死。若要请医生,你只看父亲反为吃药送命。我从来不曾有甚罪孽,祈禳什么来?”〔邓氏正直,不肯信邪。〕翠翘见说,只索耐心。
裘自足见邓氏气倒,不胜大喜,便在邻舍妇女面前说道:“我阿婶而今招了强盗的表兄做了女婿,将来不要连累我,且去报了官再处。”那些蠢妇女们晓得甚么?来看邓氏,便将自足的话述与他听,且说要夺你家私。张嫂说一套,李嫂说一套。〔摹拟此等蠢妇人情形,不差毫发。〕邓氏是有气胀病的人,怎禁那气话在耳朵里刮进刮出?想之大恼,在床大叫数声“气杀我也!”翠翘连忙安慰,早已不省人事。翠翘号啕痛哭,踊身跳跃,晕倒在地。裘能妻子急来扶救。看老主母,已直挺在床。正是:
杀命从来有四因,气居其一亦伤生。
当年江左周公瑾,年少英雄命也倾。
翠翘见母亲这等光景,心似刀割,大叫一声,口吐鲜红,重又晕倒。合家都来灌救,翠翘苏醒;然后去灌救邓氏,已经无及了。翠翘定神一想:“我若有差池,母亲何人收敛?”便立刻央邻人备办棺木,叫裘能去请自足。裘能去说了,自足大惊道:“妈妈死了?”裘能道:“正是。”自足拍手哈哈大笑道:“妈妈真个死了?”〔小人心事情状,活画出来。〕裘能道:“人死怎假得的?”自足道:“我怕淘气,不去。”裘能道:“姑娘请你。妈妈已死,有谁淘气?”自足笑道:“婶子已死,怕谁淘气?但他待我恶薄,本不该去。今既妹子好意请我,我只索去。”便同大儿子来。
翠翘迎着哭道:“妹子不幸,一时父母惨亡,无人主持家事。为此请哥哥来,家中之事,悉凭作主。”自足道:“妹妹说得有理。前日若就叫我来,婶子也未必就死。”翠翘道:“已前之事,不必记念。”自足取了银子,料理邓氏入殓毕,即于墓后相茔,同友生合葬。自足把名字上了神主,自是装出一个家主模样,向翠翘索取田租房屋文书帐目,一应租债簿籍。时翠翘终日悲啼,然心里都已打算,晓得自足要鲸吞家业,理上应他执管,然亦当留自己缓急之需,故将首饰等物、及搢珩行聘玉锁、又取些银子,约末数十金,一总藏好,将所存银两约百余金,及各项文书帐目家里动用之物,一总交付自足掌理。自足看了,心花都开,口中反说道:“叔叔积聚有年,怎么只有得这些?”翠翘道:“爹妈暴亡,两次丧事之费,就是多年做家,逐年用去。”自足又说好看话道:“帐目我收了,也存在此;那银两钱物,你仍收着。”翠翘道:“哥哥一总收去,以便应用,省得向我来取。”自足大喜道:“既然如此,我便依你。”把东西一总收去。
过了几天,自足在自己家里备了六色菜,一壶酒,叫裘能挑了,同了大儿子来。〔拿酒来者,行骗法也。噫,可胜叹哉。〕对着翠翘道:“妹子,你是知书达理的人,叔婶年高,不为无寿,你心里自然不乐。但是死生大数,死的死了,活的要活,须要放开些。今日我特备一杯,替妹妹收泪。”翠翘道:“固承哥哥美意,但我爹妈一七之内相继而亡,叫我终天抱痛,那有了期!”又呜呜的哭起来。〔一七之内父母双亡,最伤心事,而复有此等横逆,其何以堪!〕自足道:“方才那等劝你,反动你的苦趣,不必哭了,且吃杯酒,散散心。”翠翘道:“我从来不会吃酒,请哥哥自便。”自足叫儿子扯姑娘坐了:“妹妹纵不吃酒,且来坐着,吃些菜罢。”翠翘只得坐了。
自足道些家常之事,便逐渐说到翠翘身上,乃道:“石姐夫一去,绝无音耗。前叔叔起课,道是十日内有信,却是告示上的消息。后来我的课上说有牢狱之灾,不能脱离。我想凌驾山做了强盗,石姐夫虽非同伙,共住一室,岂不知情?况凌驾山脱逃,官府必定要着于同居之人。石姐夫生成是被他捉去,受牢狱之灾,一定无疑的了。若凌驾山只管捉不着,他难有出狱之期,你的终身怎生结局?”翠翘明知哥子来翻腾他,哭着道:“哥哥休虑,家中尚有余资,我一身料无多费;况我纺织自给,决不到冻饿地位。”自足道:“不是那般说。家业原是叔子遗下,不是说多了你一人。只是为你青春年少,却不辜负终身?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花草要开花结子,人生世上也要生男育女。你如今若徒守虚名,究无实际,岂不把一世的人空丢掉了?我为此故来向你从长商量。不是为你一人穿吃。”翠翘道:“哥哥那话休提,我已嫁他,生死相随。他虽不便来,我只是守去,终久自然来的。说甚虚名、实际两等分别?倘有干涉,只索同他受罪了,难道避了不成?”自足道:“妹妹,你休执着呆性。那石搢珩的性命,九分九厘是不保的了。那见做强盗的人不到杀头地位?〔前边还说他牢狱之灾,此刻竟说他杀头了。〕你也守不出他好日的了。不如依我主意才是。”翠翘道:“依你便怎么?”
自足道:“我的主意,竟在此村庄地面,寻个门当户对的人,或嫁或招,可以归结终身。妹妹那等人物,怕本地寻不出好夫婿?煞强似远嫁他方。况叔婶坟墓上去祭扫,也还近便。”〔以此掀动。〕翠翘道:“倘他回来,你怎发付?”自足道:“我自有发付。向他道:‘当初先叔婶结这亲事,太看重了你。你无分文之费,后来你忽要去,临别时再三叫你就来,你道月余便来接取,那知候久绝无消息。我叔婶衰暮之年,为你忧郁死了,恐你也难逃其罪。在前起课,道你有牢狱之灾,果见告示上捉你表弟,是为盗案在逃;你乃他的表兄,决然同伙。我们清白人家,怎同不良为伍?所以离异了,改嫁良人。’我那般说话,即皇帝也可见得,想他也无言回我。妹妹,我这发付何如?”翠翘道:“他的事尚无的确,怎便决定他乃不良之辈?但我既嫁与他,生为石家人,死为石家鬼。夫妇有君臣之分;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他果然不长进,行了歹事,我也拚一死自尽则可,怎叫我改嫁起来!”即便号啕大哭。自足急道:“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你。我乃为好,替你商量。不依便罢,不须痛哭。”裘能夫妻都来相劝。自足撤去酒菜,也走开了。以后自足绝不提起别话,翠翘也得耳内清净。
那自足拿稳搢珩因盗案牵连,绝定不来。即不同伙,那官府着他要人,料必拖死狱中,那得前来照顾妻子:“我那痴丫头还想着他来,只怕今生不能够了。我怎的算计那丫头,拔去眼钉,方得畅快。”想了多日,想出一条极恶的计策来,要把妹子卖与娼家。〔这等奴才,天地不容。〕“那般人物,足值二三百两的身价。不是我心地凶狠,他不听我配个对头,偏卖他去为娼,方知我的手段!”算计停当,一日含笑向妹子道:“石姐夫有信息了。昨日我在城里,看见一个南直扬州人,寻问大王庙头有多少路。我和他答理,他道要到裘家付信。他说有个友人在省里,是石姐夫的邻居好友,石姐夫因替凌家办事,不得到来,托那邻居寄信;那邻居又在省下耽搁,故转托那人到此。叫我后日入城,同他到省,见了他友人,便知石姐夫实信。”翠翘见说得活像,信以为真,不胜大喜道:“哥哥后日可去?”自足道:“怎不去?不得姐夫消息,不独妹子心焦,我也心焦得狠。明日你嫂嫂来相伴你。”翠翘道:“行李盘缠可曾准备?”自足道:“我已备下了。”翠翘大喜。明晨,自足又来说了一回。〔欺瞒别人尚且不可,何况自家姊妹!真正罪过,天地不容!〕晚间,自足妻子领了小儿子来,自足别了便去。
自足此信,原来都是说谎。他竟一直来到省里,寻了个娼家,直说要卖族妹落水。说得妹子天下无比的绝色,书画皆能,足要身价银三百两。那个娼家姓鲍,叫做鲍一,妻子叫鲍一妈,年纪都有五十多岁。家里有三个姊妹,一个亲生的,两个买来人口。近日亲生的要嫁人,一个要去作妾,因此要买人顶补。那鲍一夫妻见说,乃道:“我们门户人家,出三百二百讨人,不足为奇,只是人物可能绝色?”自足道:“瞒不过的,见了便知。”鲍一妈道:“倘你妹子不肯,何法哄他?”自足把前日的谎话述了一遍,鲍一妈大喜道:“妙极。我行户中有个萧九胡子,他是扬州人,叫他充了你亲眷的邻人;我家鲍一官做了值厮,便去哄他,你一同送来。只须哄到这里,果然人物绝色,竟依了三百两。”自足道:“人物是不必说的,只怕你家门户里无此相貌。”那时便寻了萧九胡子来,道了原委,直要哄到这里,方才立契,人价两交。自足道:“我家妹子性格古怪,你们要用心骗他。”众人都笑起来道:“你不晓得这些事,那怕他是块生铁,到了我们炉灶里,少不得也弄得他软绵绵的。〔罪过人。可见落水女人原有好的,莫道娼女便一笔抹煞。〕到那时,人价两交,你便去罢,莫管他的好歹。”议论定了,便叫了个惯常装载的船,大家商通了话头。
不则一日,到了开化县。三人上岸,到翠翘家里。翠翘见了哥哥回家,心里大喜,便问道:“石妹婿的信息如何?家书在那里?”自足道:“石姐夫为了表弟之事,几乎拖在里头,就是那凌驾山,也是被人陷害的。〔那一句谎到是说着的。〕亏是官宦人家,有家私,费了万金,官事略有些就绪。石姐夫只为替他料理衙门各项,没有一刻空闲,连家书都没有写。他今托那相知来,不晓得叔婶去世,还说道一总接来。那人同我来的,现在外面。”自足因翠翘是识字的人,恐怕笔迹不对,故尔不敢假作家书。翠翘见说,想道:“凭他甚忙,几千里路接人,没有家书,如何凭准?”然见说外面有人,便备酒饭,安顿歇宿。
到夜来,只见自足捧了五十两一包银子进来,对翠翘道:“这是石姐夫叫那萧念甫寄来的那路费,他叫我拿进来,交你收了。”〔好奸计。〕原来他们因无家书,恐其疑心,故把此银做个大搢;更料翠翘决交自足经手,便算身价,虽则交来,总有着落。果然翠翘相信无疑,即将其银交付自足收发。自足道:“你且收着,到起身时取用。”
歇过一夜。早晨自足道:“石姐夫托他早早接取,只为那人带了货物,在省耽迟了几天。恐石姐夫等急,妹妹趁早收拾了,我好一同送你去。”翠翘道:“我也没有什么,只有些棉布衣服、针、线等物,只凭哥哥择日便行。”自足出去,择定八月初六日起程。进来回覆,又道:“萧念甫要见你,我想一路去要打堆,那里避得许多?不如见了倒便。”翠翘应允,除了麻衣,出去相见。萧念甫见了翠翘,看了一看,便叫道:“嫂嫂拜揖。”翠翘还了礼,即便进去。那萧、鲍两人看见翠翘恁般标致,真乃绝色无比,不胜大喜。自足道:“何如?”两人同道:“你果不谎言。”
那时翠翘带了十来两碎银,以备不时之用,又把搢珩的玉锁贴肉藏了,其他首饰等物,都放在皮箱里,色色端正。那邻妇皆来相别,有那相好的,纷然下泪,翠翘只为痛哭父母,日日凄惶;又为从不曾出门,今突然远离,虽然心中有个丈夫在彼,是一个巴望好处,终久心下昏昏晕晕的光景。〔的确。〕自足叫妻子住在在大屋里,大儿子住自己家里,叫裘能夫妻都不必远送;翠翘要他两人同去,自足只推路远,多人多费,又恐荒了田地,只是不许。翠翘只得依他。到初六日,取出前银交与自足,拜别了父母坟墓,合家哭别,乘轿上船,自足大儿子同裘能夫妻送到船头,相别而去。翠翘存在后舱,自足和萧、鲍同住前舱,一路无话。
一日到了钱塘江,过江来,泊船港口。其处古例,于八月十八日有迎潮弄戏之胜。其日已是十七日了,早有迎潮撮弄之人。那些游玩士女,纷纷热闹。翠翘在吊窗里略看一回,又见自足等匆匆上岸来去,想他有事,也不在心。到晚间,不见行船,便问自足道:“各处不歇,为何此地泊住不行?”自足道:“念甫有未了帐目,明日还要停泊半天方去。”到来日午间,自足去了,至傍晚尚不见来,翠翘甚是心焦。只见念甫也在那里自言自语,〔如鬼如蜮。〕说那裘自足真个混帐,怎么一去不来?只见岸上两乘轿子,一乘空着,他们轿走叫道:“可是开化县裘家的船?”船家回道:“正是。”只见轿子里走出一个老妈儿来,到船竟进后舱,向翠翘道:“小娘子,你家姓裘?”翠翘愕然道:“老亲娘何来?”老妈道:“我姓张,住在城里,方才你家哥哥裘自足忽然痧胀,倒在我家门首,替他医治了,尚然行动不得。说你在此船中,特央我叫轿来接你去看视。”翠翘吃唬,只见念甫亦是大惊,便到后舱动问,知其原委,便道:“嫂嫂,我同你去看了,再下船便了。”先自出舱上岸。翠翘打帐动身。只听见隔船有人叫道:“鲍一妈,你同恁等人在此鬼闹?”那老妈儿急出答理。翠翘便在门缝里张看。只见那人又道:“鲍一妈老俏丽,打扮得好,可是你同着姊妹们的姐夫在此?”见那老妈儿连忙摇手,又指着后舱。翠翘见此说话,并那光景,明知是搢搢人家,〔那破落户却是翠翘的救星。〕心里想道:“必被那天杀的阿哥骗我来,卖为落水,他竟自去了,故尔不见回来。这个分明是个鸨儿,他来哄我回去。欲待叫喊,异乡之人谅不助我,弄至出乖露丑,倒底性命难全。不如趁早,未落火坑,洁身先死。”〔莫谓水性杨花,如此死者竟多,人亦不去追求表扬,悲夫!〕便扳开吊窗,将身一跳,“扑通”一响,已随潮逐浪,不知流向那里去了。
前日鲍一说那女娘绝色,其妻尚未相信,今已亲见,其喜非常。偏被那破落户皮二泄了机密。那皮二是个镶客,那日却陪浪子看潮吃酒。两船相傍,他专在小娘家打诨的,故此认得鲍一妈声音,以致撞破其机。那老妈儿虽则连忙摇手,还欺翠翘是个少年女子,不怕他跳上天去。那知他是个正气的女子,重节不重命的,正和皮二分说,只听见后舱有人跳水之声,回头一看,不见了那如花女子了。别只船上也有看见一个着白女子投水,乱叫撩人,登时闹个沸反。那时天色又黑起来了,游船乱撺,急切无处打捞,那萧、鲍两人唬得呆了,兴匆匆来买人口,却象做了个梦,三百两银子白白丢掉。鲍一妈道:“只算还了他前世的债,而今那小贱人已葬鱼腹中了,那两只箱子里料来值得恁的!”大家气苦一回,然属无可奈何,只索恨恨而去。〔若翠翘不幸而死,竟无有知者,悲夫!〕正是:
义侠刚肠尽子虚,庸庸相聚溷中蛆。
谁来怜此无辜者,肯把奸凶着意除!
却说那杭州城里武林门内,有个石莲尼庵,庵里有两尼,一个叫了自修,其徒取名无碍。那自修生在富贵之家,嫁宦家为室,母家姓许,夫主何倬如,少年曾发两榜,官至广西太守,到任之后,残暴不仁。贪酷虐民,治官书,常求其死;恣意奸淫,御婢女,每戕其生。夫妇两人,其性善恶不同,以是琴瑟乖张。作恶太甚,天理不容。一夜被盗打进内衙,把倬如碎割而死,此即那些被害之民假盗以复其仇。无从缉获,以成悬案。许夫人到五十岁上,家资萧索,又无子女,便去削发出家。可恤那十全之妇,竟无出息。〔尼姑之中,不知埋没了多少好妇人。〕他在那石莲庵里,取名自修。不出去化缘,不到人家走动,以此人皆钦敬。无碍乃小户出身,十八岁与人为妾,虽经生育凡胎,俱不得长成。后因夫死,主母发还其父。其父贪财,将他卖到人家为小。那个主母却堪万剐,非常妒忌,把他十分作贱;其夫又乃惧内之人,凭他作恶。那知恶到极底,忽被天雷打死,其夫唬呆,以成废疾。那小阿妈自伤薄命,发恨出家。自修见他出自真心,乃与披剃,取名无碍。念他受苦之人,十分照拂。无碍亦尽心帮助。自修有一房老家人,因无子息,也都在庵出家。是年七月内,自修、无碍带了两个徒弟、老香公等,到南海普陀落伽山烧香而回,恰值八月十七日过萧山县,十八日到钱塘江,为避海涛冲突,泊船南岸,待十九日潮平过江。
将及黄昏,月光初上,正欲安睡。只听见有物触船,板主叫水手看视,却象个浮尸。板主叫道:“点开了他。”自修听见,便道:“阿弥陀佛!既是浮尸,待我明日买棺盛埋了他,你们可撩他上来。”板主道:“师父休管,不要反招是非。”自修道:“我们出家人,那怕是非。驾长,你搭他到船头上,我送你一两银子。”船家听见说了有银子的,便到船头上去,把挽篙搭住,拖近船头,都叫道:“是个人。”水手动手捞摸,摸着了头发,便道:“好一股头发,有五尺多长哩。”拖上船头道:“是女人。”自修携灯,同无碍照看,船家道:“是个小年纪女人,心口还是热的。”自修道:“既如此,救得活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驾长,你若救活了他,我回,去再送银一两。”水手到后梢取了锅子一只,合在船头上,把那女人的肚皮伏在锅底上,那女人口内的水直滚出来,顿时泻尽,便仰他转来。少刻,只听见他肚内谷碌碌响,那右手便一动,都道:“好了。”无碍便来接气。但只见他气转神回,叫道:“阿呀!”又寂然不动。众人道:“好了,好了!活了,活了!”少刻又叹了一口气,张眼一看,又闭了去。〔溺死,初活之状,描写逼真。〕
自修已叫后梢烧了滚汤,无碍慢慢灌下,醒了转来,看了众人道:“这里是那里?你们乃何等人?”自修叫众尼好好扛扶进舱,便付板主银子一两。那时有同泊小船上的人看见了,都赞道:“师父好人!”闹了一回,都去睡了。〔点缀妙。〕众尼替女子绞干了头发,挽好髻儿,换去湿衣裙搢。见他裙带上有一小袋,内有一包银子,玉锁一枚,自修藏过了。便大家携灯细看,却是一个绝标致的女娘。只因救了这女子,有分教:
托踪迹于尼庵,且离烦恼;
寄根源于书画,以便追寻。
未知那女子是谁,说出恁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船家若无二两银子,怎肯救此女子哉?故钱财之为物,又少他不得。〔岂赞之哉?忿之也。〕更有一种人,遇此等事,亦劝旁人捞救掩埋,而现握白镪,不肯轻出分毫。旁人遂亦以其言为老僧常谈,不复捞救。嗟乎,此等人亦何足贵哉?但愿天将此种口甜心苦之人竟不生出,方才成得一个好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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